歇了两日,渗进骨头缝里的疲惫还没缓过来,宫里关于清正司开衙的旨意和吏部行文就到了,是加急的朱批,盖着鲜红的部印,直接送进了府里。
时若坐在花厅里,逐字逐句把那份措辞严谨的公文看完。清正司衙署暂定在原检视司里头,单独一个院落,一应开销由户部单独支应。她这个正四品少卿掌印,底下设了左右主事、司吏、仵作、护卫若干,额定编制五十八人,比以前的检视司多了快一倍人手。
圣旨和丹书铁券被恭恭敬敬请进了祠堂,但那实打实的权责,还有跟着来的压力,沉甸甸压在肩上,让人不敢松懈。
李文远养伤也没闲着,已经拟出了第一版勘验章程,厚厚一沓,连带着需要的器械、药剂清单,一起送了过来。时若看了一下午,勾勾画画改了不少,她心里清楚,这可是清正司日后行事的规矩,半分马虎不得。
萧逐渊这几日更是早出晚归,京营的水比他预想的还浑。几个统领和参将的履历看着清白,可跟兵部武库、将作监,甚至早年睿亲王督办的军需采买,总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动声色调阅着陈年旧档,身边只带了几个从西北跟着来的亲兵老卒,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亲信。
日子表面上平平静静过着,就像结了薄冰的河面,但河下面却暗流涌动。
第三日午后,时若正在书房对着李文远送来的疑难旧案摘要头疼,管家萧福轻手轻脚走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恭谨,:“少夫人,外头刑部来了位主事,说是奉了新任侍郎沈大人之命,送了几份卷宗来,说跟清正司日后的公务或许有关联,请您过目。”
周文谦下狱后,刑部右侍郎的位子空了出来,很快就由原左侍郎沈括补上了。这位沈大人素来以稳重着称,甚至有些过于保守。他派人送卷宗来,表面姿态倒是做足了。
“请他去偏厅奉茶,我待会儿就到。”时若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偏厅里炭火正旺,暖融融的。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刑部主事,姓孙,生得白白净净,说话滴水不漏。他带来三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誊抄得工工整整的卷宗副本。
“沈侍郎说,时少卿新掌清正司,必定案牍繁忙。刑部有些积年旧案颇为棘手,证据上或许有存疑之处,一直没能了结。想着或许能帮少卿厘清章程、参详案例,特命下官送来。”孙主事笑容得体,双手把卷宗递了过来。
时若接过,随手翻了翻。一桩是五年前礼部一位员外郎在家“自缢”案,当时定的是“因忧思过滤而自戕”,可他家人坚称死前毫无异状,颈部伤痕也有疑点;一桩是三年前京郊皇庄管事“失足落井”案,尸体捞上来时已经泡胀,草草验过就按意外结了案,后来庄内账目对不上,牵扯出些银钱纠葛;最后一桩更敏感,是两年前一位在宫里颇体面的老太监“突发急病”身亡,内廷慎刑司查过没查出什么,但私下一直有流言。
这几桩案子都不大不小,当事人身份却都有些特殊,而且都是陈年旧案,证据早就难寻了。送过来说是“助益”,实则就是试探,也是给她递烫手山芋——接了,查不出结果,显得清正司无能;查出点什么,就可能得罪一大帮人。
时若面色平静地合上卷宗:“有劳沈侍郎费心,孙主事辛苦了。这几桩案子,清正司会存档备查,日后复核旧案时或许能用上。”
她没说要查,也没说不查,只给了个含糊的“存档备查”。孙主事笑容不变,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孙主事刚走,萧福又来了,这次神色更凝重了些:“少夫人,门房刚收到一份拜帖。”他递上一张素简,上面没有署名,只印了个模糊的墨梅图案。
时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字:“今夜戌时三刻,城南‘听雨阁’,恭候少卿大人,有要事相商。”
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城南的“听雨阁”是家有名的茶楼,也是不少人私下碰面交易的地方。
“送帖的人呢?”时若问道。
“是个半大的孩子,丢下帖子就跑了,没追上。”萧福回道。
时若捏着那张薄薄的素简,指尖微凉。这是利诱?是威胁?还是另一重试探?
她把拜帖收好,没多说什么。萧福见状,默默退了下去。
晚膳时,萧逐渊回来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眼神清明。两人在饭桌上都没吃多少,只简单说了几句各自衙门里的事。
饭后,萧逐渊去了书房。时若在屋里踱了几步,终究还是拿着那张拜帖走了进去。
萧逐渊正在灯下看京营的驻防图,见她进来,便放下了图卷。
时若把拜帖递了过去。他看完后眉头微蹙,拿起帖子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那墨梅印记,又闻了闻纸张和墨迹。
“纸张是市面上常见的‘云纹笺’,墨是松烟墨,都没什么特别的。”他放下帖子,看向时若,“你想去?”
“去不去都麻烦。”时若实话实说,“不去,不知道对方是谁、目的何在,藏在暗处更危险;去了,说不定就是龙潭虎穴。”
萧逐渊沉吟片刻:“我陪你去。”
“不行。”时若摇头,“对方指名道姓邀我,你要是同去,反而打草惊蛇。而且他们既然敢递帖子,肯定在周围布了眼线。你现在是京营协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不宜卷入这种不明不白的私下会面。”
“那你更不能独自涉险。”萧逐渊的语气沉了下来。
“我不会独自去。”时若早有打算,“我带青穗,再让卢统领安排两个生面孔、身手好的护卫,扮作车夫和随从,在茶楼外接应。我只在雅间见人,要是情况不对,就立刻发信号。”
萧逐渊看着她冷静分析的样子,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了解她,看似沉静,骨子里却有股不输男子的决断和胆气。
“让卢统领再安排两个暗哨,提前混进茶楼里。”他退了一步,补充道,“记住,不管对方说什么、许你什么好处,或者用什么来威胁你,都别当场应承,也别翻脸。清正司刚立,你根基还不稳,不能落任何把柄在别人手里。”
“我明白。”时若点头应下。
戌时初,天色彻底黑透了。时若换了身不起眼的靛蓝色棉袍,外罩一件半旧斗篷,头发简单绾起,只插了根素银簪子。青穗也换了利落的短袄,主仆二人看起来就像寻常人家的女眷出门。
卢统领亲自挑的人,两个护卫其貌不扬,眼神却很精悍,分别扮作车夫和牵着马跟在车后的仆役。马车是府里最普通的一辆青帷小车,悄悄从侧门驶出,融入了京城渐起的夜色中。
听雨阁在城南一条相对僻静的街上,是栋两层小楼,灯火通明。这个时辰正是茶楼生意最好的时候,楼下大堂坐了七八成客人,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茶香混着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
时若带着青穗低头进了门,早有伙计迎了上来。她报了“墨梅”二字,伙计神色微动,引着她们穿过热闹的大堂,沿着木质楼梯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一间雅间门口。
“客人已经在里面等候了。”伙计躬身退了下去。
雅间门口站着两个劲装汉子,面无表情地拦住了青穗。
“我家小姐需要人伺候。”青穗挡在时若身前,声音不大,却寸步不让。
“无妨。”雅间内传出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让这位姑娘一起进来吧。”
门被推开,雅间内陈设雅致,点了好几盏灯,照得亮堂堂的。临窗的茶榻上坐着一个穿绸缎常服的男人,约莫四十岁,面皮微黄,蓄着短须,手里正把玩着一对包浆润泽的核桃。他身后还立着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垂手站着,一言不发。
见时若进来,男人放下核桃站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道:“时少卿,冒昧相邀,还请海涵。在下姓胡,做些南北货的小生意。”
说是商人,可他身上那股掩不住的官场气息,还有眼神里的精明,根本瞒不了人。
时若微微颔首,在对面坐下,青穗侍立在她身侧。
“胡老板客气了。不知约时某前来,有何要事?”时若开门见山。
胡老板笑了笑,不急着回答,亲手斟了杯茶推过来:“少卿如今是新贵,执掌清正司,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胡某不才,认识些朋友,在京城、在地方都有些门路。往后少卿办案,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或者想打听些消息,胡某或许能略尽绵力。”
这话听着漂亮,往深了理解就是:我有关系网,能帮你,也能给你使绊子。
时若没碰那杯茶,淡淡道:“清正司办案,只依律依章,光明正大。胡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
胡老板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些:“少卿高义。不过这世上的事,有时候未必能分得那么清楚。就比如,”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刑部沈侍郎今天送去府上的那几桩旧案,怕是有些硌手吧?”
时若心头一凛,刑部送卷宗是下午的事,此人晚上就知道了,消息也太灵通了!
“旧案存档,以备复核,本就是清正司的分内之事。”她不动声色地回应。
“存档容易,查起来可就难了。”胡老板慢悠悠地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少卿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何必为了些陈年旧账,惹上一身腥臊?”
这已经是明面上的警告了。
时若抬起眼,直视着对方:“清正司的职责,就是厘清旧账、查明真相。若是清白的,自然不怕查;要是真有蹊跷,掩埋下去才是真正的祸患。胡老板既是生意人,应该知道‘公平买卖、货真价实’的道理,朝廷的法度也是如此。”
胡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把玩核桃的速度快了些:“少卿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秉公持正。不过,”他话锋一转,“清正司刚立,少卿又是女流之辈,这满朝上下盯着你的人可不少。要想站稳脚跟,光靠一腔正气怕是不够。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您说是不是?”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老者上前一步,将一个小巧的紫檀木匣放在茶桌上,轻轻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沓地契和房契,还有几家商号的干股凭证,地点都在京城的繁华地段,价值不菲。
“一点心意,权当恭贺少卿开衙之喜。”胡老板重新堆起笑容,“日后,必有重谢。”
雅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楼下隐隐传来的说书声,还有胡老板手中核桃摩擦的轻响。灯光映在那盒契据上,泛着诱人又冰冷的光泽。
时若看着那匣子,又抬眼看向胡老板那张看似和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