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日头已经爬得老高。雪后的阳光晃眼得很,街边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被照得透亮,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砸在青石板上,脆生生的响。
马车早就在宫门口候着了,青穗和萧府的长随都等得脚不沾地,见两人出来,脸上的急色才松了些。
“回府歇着?”萧逐渊问。
时若摇摇头,望着阳光下泛着光的宫墙,心里盘算着:“我想先去检视司转转,看看新摊子该怎么搭。”
萧逐渊没多话,点头应着:“我送你。”
马车穿过闹哄哄的街市,因元夕刚过,不少店铺还关着门,但卖早点的摊子已经冒起了热气,油条豆浆的香味飘得老远。时若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上挑着担子的小贩、追着打闹的孩子,这股子鲜活的烟火气,才让她紧绷了一早上的神经,慢慢松快下来。
检视司衙署门口静悄悄的,门房老头儿正靠着墙根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听见马车声,他猛地惊醒,揉着眼睛看清下车的是时若和萧逐渊,连忙小跑着迎上来,脸上堆着笑,手脚都有些局促:“大……大人回来了?恭喜恭喜!贺喜大人高升!”
宫里的消息倒是传得快,想必这会儿衙署里的人都知道了。
时若冲他点点头,和萧逐渊一起走了进去。
衙署里比往常更静,连走路的声音都轻了不少。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几个书吏和差役正缩在廊下低声嘀咕,一看见他们过来,立马闭了嘴,规规矩矩垂手站着,眼神比往日多了些许敬佩。得力助手李文远站在值房门口,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睛亮得很,远远地就抱拳,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心里门儿清,他们敬畏的是“清正司少卿”这个头衔,好奇的是她怎么能一步登天,还握着复核重案的大权。这个曾经不起眼的衙门,如今一下子站到了风口浪尖上。
时若没在院子里多耽搁,径直往后院走。那里几间原本堆杂物的屋子,如今挂了块“清正司筹备处”的木牌,算是临时办公的地方。
推开门,一股旧灰尘混着新鲜墨汁的味儿扑面而来。屋子不大,摆了几张桌椅,桌上摊着一堆文书卷宗,墙上挂着幅较为简易的京城舆图,上面用朱笔圈了几个点。一个穿着半旧棉袍的中年文吏正趴在桌上写字,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他们,连忙起身行礼,手脚都有些无措:“时……时大人!萧大人!卑职是吏部暂派来帮忙整理档册的,叫刘书吏……”
“不必多礼。”时若摆了摆手,走到桌前翻看那些卷宗。大多是检视司往年的案卷副本,还有些是从刑部、大理寺调来的陈年疑案,厚厚一摞,上面都蒙着层薄灰。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一看,是七年前江南富商灭门案的验状。记录写得马马虎虎,好多关键细节都没说清,最后就按“流寇劫财”结了案,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
又翻一本,是北方边镇一个守将暴毙的案子,验尸结论是“饮酒过度,突发心疾”,可家属说他从来都不酗酒,死状蹊跷得很,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一本接一本,沉甸甸的,都是些陈年旧案,查询无果而被草草打发的冤屈。
阳光从窗棂斜着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得清晰无比,也照亮了卷宗上那些褪了色的字迹。
萧逐渊走到她身边,拿起一本翻了翻,眉头皱了起来:“积弊这么深。”
“可不是嘛。”时若轻声应着,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清正司要是真能做到‘清’和‘正’,这些案子或许才有见天日的机会。”
她放下卷宗,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这里就是她的新起点,担子比以前重多了,路也肯定更难走。
“大人。”门外传来李文远的声音,他扶着门框,脸色因为走动又白了几分。
“进来吧。”时若转过身,“伤怎么样了?”
“就是点皮肉伤,不碍事!”李文远咧嘴笑了笑,走进来,看了看四周,欲言又止。
“有话就直说,别憋着。”
李文远搓了搓手,压低声音:“大人,您现在是清正司少卿了,这衙门要开起来,最先要解决的就是用人的事儿。咱们检视司这些老兄弟,肯定都愿意跟着您干。只是……”他顿了顿,“外头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想往里头塞自己人,或者给您使绊子。”
时若心里清楚得很。清正司权柄特殊,又是新立的,谁都想掺一脚,要么安插耳目,要么干脆搅黄了。
“李司直,”她看着李文远,认真道,“你跟着我查慈恩寺和归云坞,差点把命都丢了。现在我让你来清正司做个主事,专门管现场勘验这块,你敢接吗?”
李文远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都有些发颤:“卑职万死不辞!一定尽心竭力,绝不给大人丢脸!”
“起来吧。”时若扶起他,“清正司用人,只看品性和能耐,你够格。你先养伤,伤好之前,把勘验的章程理出来,需要什么人、什么器械,列个单子给我。”
“哎!好嘞!”李文远用力点头,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
“还有,”时若想了想,吩咐道,“你帮我放个话出去。清正司要开衙了,面向刑部、大理寺、各地衙门的仵作,还有民间懂刑名、懂医药、懂格物的人,公开考选司员。不管出身高低,只要有本事就成。第一条,身家清白,没干过坏事;第二条,得通过笔试和实操考核。具体的规矩,我稍后会贴出去。”
这是要打破以前的老规矩,从根上把人选好。李文远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应下,转身就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萧逐渊在一旁静静看着,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她不光想到了眼前的麻烦,还在琢磨着建立一套新的规矩,看得够远。
交代完李文远,时若又看向那个刘书吏,问了他的名字,让他把现有的卷宗分分类,列出哪些是疑难案件,标注清楚要点。刘书吏诚惶诚恐地应了下来。
在筹备处待了快一个时辰,把大致的框架和近期要做的事理出了个头绪,时若才觉得浑身发沉,有些累了。
“回府吧。”萧逐渊适时开口,“饭得吃,觉也得睡。清正司不是一天就能建好的。”
时若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了衙署。
马车再次驶进街道。时若靠着车壁,闭上眼,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章程、人选、案子、还有御案上那本账册,转得人头晕。
忽然,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厢猛地一晃。时若身子控制不住地往一边歪,一只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
她睁开眼,对上萧逐渊近在咫尺的目光。他的手还搭在她肩上,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
“累了就靠会儿。”他松开手,声音不高,却很安稳。
时若没说话,只是往后靠了靠,却没再闭眼,而是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
“今天在殿上,”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周文谦跪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没有那本账册,没有冰窖里的尸体,没有慈恩寺流血的将士……就凭着嘴说,我们能赢吗?”
萧逐渊沉默了片刻,道:“可能赢,也可能输。但正因为有了那些东西,我们才不用赌那个‘可能’。证据,才是最硬的道理。”他看向她,“你做的,就是把这最硬的道理,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时若轻轻舒了口气:“道理是硬,可人心这东西……太软,也太容易被别的事儿牵着走。”她想起冯御史的质疑,想起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
“所以才需要律法,需要规矩,需要清正司这样的地方。”萧逐渊道,“一点一点,把那些跑偏的东西,扳回正轨,急不来。”
马车驶进了辅国公府所在的街巷,四周一下子清静了不少。
“对了,”时若想起一事,“京营那边,你打算怎么动手?”
萧逐渊眼神沉了沉:“先从军械账目和人事变动查起。睿亲王余孽能弄到‘破甲锥’,还能在京郊私设工坊,京营里头肯定有内应。借着这次清查余党,正好把里外都梳理一遍。”他顿了顿,“阻力肯定小不了,但陛下既然给了我协理的权柄,就是默许我可以动真格的。”
时若点点头,两人都有各自的硬仗要打,前路注定不会顺风顺水。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管家早就带着仆役在门口等着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恭敬。
时若下车,站在石阶前,抬头看了看府门上方“辅国公府”的匾额。阳光照在鎏金的大字上,亮得晃眼。
这座府邸,从今往后,对她来说,好像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意义。
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提起有些沉重的官袍下摆,迈步踏了进去。
萧逐渊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目光掠过她挺直的背影,又扫过府内垂手肃立的仆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的凝重并不见减少。
风穿过庭院,吹动枯枝上残存的积雪,簌簌落下几点晶莹。
府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暂时把外头的喧嚣和暗涌,都隔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