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钟声敲响时,不少人腿肚子都是麻的。
厚重的殿门敞开,刺眼的阳光裹着残余的寒意涌进来,总算冲淡了殿内淤积一早上的沉浊与惊悸。百官依序退出,脚步比来时沉了太多,连往日里走御道时的那点体面从容,都散了大半。
时若和萧逐渊落在最后。
张公公亲自捧着刚用印的圣旨和丹书铁券过来,脸上挂着宫里人特有的笑:“时少卿,萧大人,陛下口谕,赐二位宫中软轿出宫,也好叫旁人瞧瞧这份恩荣。”
“谢陛下恩典。”两人躬身行礼。张公公点点头,把圣旨等物交给旁边的小太监捧着,自己则引着他们从侧面的门廊绕了出去。
宫道空旷,两侧红墙高耸,把前朝散去的嘈杂都隔在了身后。抬轿的小太监步子轻快又无声,轿身稳得很。时若靠在轿厢里,听着自己还没平复的心跳,方才殿上的一幕幕,此刻才像潮水般涌上来,带着点迟来的眩晕。
她掀开轿帘一角想透口气,恰好看见旁边轿子里的萧逐渊也正望过来。隔着几步路和晃悠悠的轿帘,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眼神里那点沉静,像一汪深水,瞬间就把她心头的乱绪抚平了些。
时若轻轻吐了口气,放下了帘子。
软轿没直接出宫,反倒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偏殿外。
“陛下在西暖阁等着呢,请二位大人先进去稍候。”张公公低声嘱咐,引着他们进了门。
西暖阁不大,陈设清雅,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时若和萧逐渊在靠窗的紫檀木椅上坐下,小太监奉上热茶后退下。温热的茶杯握在手里,总算驱散了指尖最后一点冰凉。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景帝换了身常服,石青色暗云纹直身,外罩一件玄色鹤氅,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宇间的沉肃,比在金銮殿上更重了几分。
两人立刻起身行礼。
“坐吧。”景帝摆了摆手,自己走到上首的罗汉榻坐下,又示意他们不必拘礼。张公公悄没声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了门。
暖阁里就剩君臣三人。
景帝端起手边的茶盏,却没喝,只是用杯盖慢悠悠拨着浮叶,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
“今日朝会,”他开口,声音不高,就像和臣下唠家常一般随和,“你们都瞧见了。一本账册,扒出来的何止是几处见不得人的暗疮。”
他抬眼扫过两人:“周文谦栽了,这只是个开头。账册上那些名字,牵扯到的衙署、地方,还有军中……盘根错节的,动一个就能牵扯出一串。真要一查到底,这朝堂的震动,不会小。”
萧逐渊微微欠身:“陛下圣断。可这毒瘤不除,今日有红砖窑、慈恩寺,明日保不齐就有别的巢穴冒出来。况且西南黑石寨得了资助,已成边患,若不趁这时候斩断源头,迟早养痈成患。”
景帝点点头,转头看向时若:“时卿,你那清正司,即刻便能开衙理事。章程规制这些,你心里可有谱?”
时若放下茶盏,神色郑重:“回陛下,臣有三请。”
“讲。”
“其一,清正司的职责,得先定明白。不是要取代三法司,而是补他们的不足——专管疑难重案、涉勋贵官员案件的刑证复核和独立勘验。所有勘验步骤,都得按规矩来,步步留痕存档,任由三法司调阅复核,绝无例外。”
“其二,人员选用。请陛下准臣,从刑部、大理寺、地方仵作,还有民间有真本事的人里头,公开考选。品性是第一位的,才干其次。清正司上下,都得把‘清、正、严、明’四个字刻在心里。”
“其三,权限得给够。清正司勘验得出的结论,只要没有确凿的反证,三法司审案时就得采纳。要是有人敢阻挠勘验、毁损证物,甚至威胁司员,不论他是什么身份,请陛下授权,臣可调锦衣卫或五城兵马司协办。”
她条理分明,显然是早就琢磨透了。景帝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缓缓道:“准了。具体的细则,你拟个章程递上来。人员考选的事,吏部会配合。至于权限……张伴伴。”
守在门外的张公公应声而入。
“传朕口谕给北镇抚司指挥使骆炳文,清正司日后但凡有需协办的事,北镇抚司必须全力配合,敢推诿懈怠的,朕唯他是问。”
“奴婢遵旨。”张公公躬身退下。
这无异于给了时若一把尚方宝剑。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专管侦缉刑狱,权柄极重,有他们撑腰,清正司往后行事,阻力能小一大半。
“谢陛下!”时若再次行礼,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景帝的目光又转向萧逐渊:“京营戎政参赞这个头衔,听着是虚的,但京畿防务,牵一发而动全身。睿亲王余孽能在京城潜伏这么多年,还偷偷囤积军械火药,京营、五城兵马司,甚至兵部,里头未必干净。朕给你协理的权柄,就是要你借着这次清查,好好整饬一番。该撤的撤,该换的换,不用顾忌那些弯弯绕绕。”
“臣明白。”萧逐渊沉声应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景帝“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头轻轻皱了皱,又放下了——茶水怕是凉了。暖阁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炭火烧得噼啪轻响。
“那个孩子,”景帝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账册里提过的‘小主子’,归云坞发现孩童旧物的……睿亲王那个庶出幼子。”
时若和萧逐渊心头都是一凛。这事儿,可比朝堂上的清洗更棘手,也更隐秘。
“西南传回来的消息,还不太明朗。”萧逐渊斟酌着回道,“黑石寨现在是四分五裂,一部分人想把这孩子攥在手里当筹码,另一部分则主张灭口以绝后患。我们的人已经在设法接触了,但那边情况复杂,怕是得费些时日。”
景帝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把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拉得老长,落在他半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尽力找。”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要是还活着……就带回来。”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楚:“不要声张。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好,让他平平安安长大。朕不希望,二十年后,再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兴风作浪。”
这是要秘密安置,既永绝后患,又留有一丝仁慈,不伤稚子性命。其中的权衡与考量,都藏在这寥寥数语里。
“臣,遵旨。”萧逐渊郑重应下。
景帝似乎有些倦了,摆了摆手:“去吧。今日这事算是了了,但往后……你们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他看着时若,又看看萧逐渊,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期许,“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好好办差,莫负朕望。”
“臣等必竭尽全力,以报君恩!”
退出西暖阁,重新站在阳光底下,时若才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又开始顺畅流动了。宫道还是那么长,这一次没有软轿,两人并肩往宫门走去。
脚步落在清扫干净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累吗?”萧逐渊侧头看她,声音放得很低。
时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点……像打了一场硬仗。”她想起殿上周文谦瘫倒在地的样子,想起景帝平静话语里的机锋,想起那本改写了朝局的账册,“又好像……这仗,才刚刚打响。”
“是啊,刚开始。”萧逐渊望向宫墙外广阔的蓝天,“清正司,京营……往后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怕吗?”
时若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阳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也映着她的影子。
“有你在,”她轻声说,嘴角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萧逐渊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深处仿佛有冰雪悄然融化,漾开一丝暖意。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掌心温热,力道沉稳。
只一瞬,便松开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依旧保持着君臣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是脚下的步子,似乎都轻快了些。
宫门就在前方,门外是喧嚣的街市,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吹散了宫墙里最后一丝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