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渊话音落下,余音还萦绕在殿梁之间。武将队列里,几声压抑的咳嗽以及几道交换的眼神都藏着凝重,连呼吸都比寻常沉了几分。
景帝叩在螭首上的手指终于收回,指尖划过御案时带起一丝丝响动。他没看萧逐渊,目光重又落回那本蓝布封皮的账册,脸上看不出喜怒,可那双眼眸里,已悄然凝起一层寒雾,像冰封的湖面上冒起的氤氲。
“吴振雄。”景帝再次开口,声调虽依旧平淡,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是如雷炸开。
吴振雄心头猛地一沉,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淌。他再次出列抱拳,声音刻意拔高,却掩不住尾音里的颤意:“臣在!”比起方才的坚定,此刻已少了三分底气。
“蓟州卫,永熙十五年秋,兵部核销军械损耗存档,你可还记得详细数目?”景帝的目光掠过他汗湿的额角。
吴振雄喉结滚动,眼神闪烁了一瞬,强作镇定答道:“回陛下,大致记得。弓弩约一百五十具,刀盾约二百,皮甲……皮甲约四百领。皆是激战损毁,或不堪再用者,绝无虚言!”
“哦?”景帝微微抬眉,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点,“账册所记,是弓弩二百,刀盾三百,皮甲五百。你记得的数目,倒是对不上。”
“陛下!”吴振雄额角的汗珠子终于滚了下来,砸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湿痕,“边镇军务繁杂,刀光剑影里过日子,时隔数年,微臣记忆或有偏差!但兵部存档定然无误!绝无账册所记之巨!此必是余孽虚报,意图构陷忠良啊陛下!”他急切地叩首,声音里满是焦灼。
“记忆偏差……”景帝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听不出情绪,却让殿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那你可记得,当年是谁经手了这批‘损耗’军械的核销呈报?”
吴振雄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目光像受惊的兔子般,朝文官队列某处飞快一瞥,随即慌乱垂下,声音低了半截:“是……是时任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后来升任郎中的……刘文焕。”
“刘文焕。”景帝的目光终于转向文官队列,精准锁定了那个面色发白、身形微胖的官员,“你如今是兵部职方司郎中了?”
刘文焕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脚步踉跄着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臣,臣当年确是经手核销文书,但、但皆是依例办理,逐字核查过蓟州卫呈报的损耗清单及佐证,绝无……绝无舞弊徇私之事啊陛下!求陛下明察!”
“依例办理。”景帝点点头,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张公公,“张伴伴。”
张公公立刻躬身应诺,从袖中取出一本纸页泛黄的陈年旧档,指尖捻着纸角翻开,用他那不高不尖却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念道:“兵部存档,永熙十五年十月初九,蓟州卫呈报军械损耗核销文书,编号丁亥七六五。经手主事刘文焕,复核员外郎周……”
念到“周”字时,他刻意顿了顿。
景帝的目光已然越过众人,落在了文官队列前端,那位一直故作镇定的周文谦身上。
周文谦的呼吸骤然停滞,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连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缓缓出列,面色发青,指尖死死掐着朝服下摆,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陛下,臣当年任吏部文选司郎中,与兵部军械核销并无直接关联。高公公所念复核之‘周’姓员外郎,或许是兵部其他同僚,与臣无关。”
张公公垂着眼,继续念道:“复核员外郎周……明远。批准侍郎,张楷。”
周文谦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周明远是他族弟,时任兵部武选司员外郎,虽同姓周,却能暂时将这盆脏水挡过去。而张楷更是早已外放多年,死无对证。
“周明远。”景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道惊雷,炸在那个毫不起眼的绿袍官员头顶。
周明远吓得浑身一哆嗦,双腿发软,几乎是爬着出列跪倒,声音抖得像筛糠:“臣……臣在。”
“当年复核蓟州卫损耗文书,你可有印象?”景帝的目光落在他筛糠般颤抖的身上,平静得令人心悸。
周明远额头抵着金砖,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身前的地面:“回陛下……时、时日久远,文书往来繁杂如麻,臣……臣实在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景帝点点头,似乎早料到这个答案。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上的账册,手指在某一页轻轻点了点,“账册此处另记,永熙十五年冬,有一笔‘打点费’,黄金五十两,付与‘兵部周员外’,备注为‘蓟州事妥’。”
他抬起眼,声音平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周员外,你永熙十五年底,可曾收到过一笔来路不明的黄金?或是……家中突然添置了什么大件,或是还清了什么紧要债务?”
周明远浑身剧震,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像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惊恐与绝望,所有的辩解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看来是记起来了。”景帝淡淡道,目光越过瘫软的周明远,转向同样面无血色的刘文焕,“刘文焕,你呢?永熙十三年腊月,你尚在吏部任主事,协助文选司考核外官。可曾收过一笔‘酬谢’,白银五百两,明珠十颗?”
他顿了顿,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敲在刘文焕的心上:“账册记载,汇款票号是‘通德银庄’,票根存底就在大理寺旧档之中。要不要朕现在让人去取来,与你家中账目对一对?”
“臣……臣有罪!”刘文焕再也撑不住,瘫软在地,以头抢地,额头撞得金砖砰砰作响,“臣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收了不该收的钱!求陛下饶命啊陛下!臣再也不敢了!”
周明远与刘文焕,不过是朝堂上不起眼的小吏,却是连接“账册数字”与“真实人物”的关键人物。他们一垮,那张看似虚无缥缈的构陷之网,瞬间显露出狰狞的血肉,将二十年的隐秘与肮脏,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先前为吴振雄激烈辩白的冯御史,此刻面色铁青如铁,嘴唇紧抿,再也不敢发一言。他能感受到周围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嘲讽,有鄙夷,更有惶恐。
周文谦依旧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可袖中的手早已捏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冷汗哗哗往下淌,不多时就将里衣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知道,火,已经烧到了脚下,再不扑灭,便要将他彻底吞噬。
景帝却没有立刻追问他,目光转向了殿中沉默挺立的时若。那道目光里少了几分寒意,多了些许审视与考量。
“时若。”
“臣在。”时若躬身应答。
“朕听闻,归云坞冰窖尸首中,有一具身份特殊,乃前兵部失踪文书刘钊?”景帝问道。
“是。”时若垂眸应答,“经检视司反复勘验比对,尸骨特征、随身信物皆与刘钊吻合,确系其人无疑。其死因为颈部勒毙,窒息而亡,死亡时间约在去岁十月。指甲缝内残留红砖窑特有之红土,胃容物中检出微量类似‘蓝梦’的成分,推测死前曾遭胁迫。尸体手腕、脚踝有长期捆绑造成的旧伤与新伤叠加,可见其生前曾受长期囚禁与折磨。”
“刘钊失踪前,在整理何类旧档?”景帝问道。
“回陛下,据兵部旧卷记载及同僚证言,刘钊失踪前,正奉命整理一批永熙十年至十五年间的西域军需调度存档,其中部分案卷涉及睿亲王当年督办的军械采买与转运事宜,多为涉密内容。”
景帝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御案上的账册,掠过刘文焕、周明远,最终定格在周文谦脸上。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穿他所有的伪装。
“周尚书。”景帝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冰冷彻骨,“永熙十三年腊月,吏部外官考核,山西布政使司右参议一职出缺。最终补缺者,是时任太原府同知的王涣之。”
他顿了顿,看着周文谦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道:“而账册记载,同年腊月,有一笔‘酬谢周全’之白银两千两、明珠一斛,由‘王府赵管事’经手,送入‘周府’。时间,恰好是在王涣之调任文书下发前三日。”
周文谦的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景帝继续道:“王涣之到任不足一年,便因‘挪用库银、贪墨河工款’被劾下狱,后死于狱中。朕派人彻查,其所贪墨之款项,近半数经多次转手,最终流向了西南黑石寨控制的几处商号,尽数用于购置兵甲、火药。”
“朕记得,当年王涣之是你力荐。”景帝微微倾身,“案发后,你亦曾上疏,痛陈识人不明,自请处罚。朕当时念你多年勤勉,只罚俸了事,未曾深究。”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今看来……周卿,你当年所荐,所‘周全’的,究竟是王涣之其人,还是他背后那条通往西南蛮寨的饷道?你上疏请罪,是真的识人不明,还是为了掩人耳目,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文谦的心上;又像淬了毒的钉子,缓缓敲入他的骨髓。
周文谦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咙里像是堵了沙子,又干又涩,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御座上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御案上那本记录着罪证的账册,殿下瘫软认罪的同谋,还有那具在冰窖里承受了无尽折磨的尸体……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将他牢牢困住,无处可逃。
“噗通”一声闷响。
这位在朝堂沉浮二十余载、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吏部天官,终究没能撑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官帽歪斜落地,露出的发丝已染了霜白。他伏在地上,再不复往日的沉稳气度与高官威仪。
“臣……臣……万死……”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破败而绝望。
景帝看着伏地请罪的周文谦,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他缓缓靠回龙椅,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一本账册,几具尸体,几处现场。”他开口,声音里的倦意终是显露无疑,“便牵扯出如此盘根错节的脉络。二十年……好一个二十年。”
那二十年,是朝堂的光鲜亮丽,也是暗箱操作的肮脏龌龊;是君臣相得的表象,也是背叛丛生的真相。
他停顿片刻,目光最终落在时若与萧逐渊身上。
“时若。”
“臣在。”
“你与检视司,此番差事办得细致妥帖。”景帝缓缓道,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赞许,“证据链扎实,环环相扣,经得起推敲,不辱使命。不错。”
“萧逐渊。”
“臣在。”萧逐渊躬身应答,声音沉厚如钟,带着沙场历练出的坚毅。
“你调度有方,临阵果决,擒贼擒王,护得证物周全,亦是有功。”
简单的两句评语,瞬间将两人在此案中的位置与功劳,牢牢钉在了朝堂之上。所有的质疑与非议,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至于涉案人等……”景帝的目光再次扫过跪地的周文谦几人,“着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即刻会同审理,依律严办,不得有丝毫徇私。凡账册所涉,名录所及,无论勋戚朝臣,官职高低,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张伴伴。”
“奴婢在。”张公公躬身领旨,神色肃穆。
“拟旨。”景帝的声音清晰有力,回荡在大殿之中,“擢检视司郎中时若,为正四品清正司少卿,主理司务,专司全国重案要案刑证复核勘验。另赐丹书铁券一副,免其三次死罪,以彰其功。”
“擢辅国公世子、兵部侍郎萧逐渊,兼领京营戎政参赞,协理京畿防务。赐玉带一条、麒麟服一袭,以示嘉奖。”
旨意落下,不疾不徐,却带着雷霆过后的余威。
时若与萧逐渊同时躬身,声音铿锵有力:“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久久回荡,撞在殿梁之上,震得梁间微尘簌簌落下。
尘埃,似乎就此落定。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震荡,才刚刚开始。景帝那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悬在了每一个与这本账册、与这二十年隐秘有所牵连的人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