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南京)城外,钟山南麓,有一片巨大的、被高墙环绕的校场。这里前明曾是京营大教场,大炎定都后,稍加修缮,便成了天策府直辖的“神策大营”。寻常时日,这里也是戒备森严,闲人勿近。可自打二月末起,营盘外头更是添了三道鹿砦壕沟,巡逻的马队昼夜不息,将这片地方围得铁桶一般。
营门正上方,悬着一块崭新的乌木巨匾,上书四个鎏金大字:“北伐中军”。字是方腊亲笔,骨架嶙峋,力道沉雄,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气。
营内景象,与往年任何一次操演都截然不同。没有震天的喊杀,没有尘土飞扬的冲锋,只有一种庞大机构高速运转时所特有的、压抑而有序的喧嚣。
校场北端,搭起了一座三丈高的木制讲台。将台四周,竖着代表不同部队的旗幡:绣着狻猊的炎字帅旗居中;左前是代表天策府直属精锐的黑色“天”字旗;右前是代表庞万春旧部的红色“庞”字旗;左后是代表林冲所部的青色“林”字旗;右后则是代表原梁山、宋军等归附部队整合后的杂色“镇戍”旗。各色旗帜在三月略带寒意的春风中猎猎作响,旗下肃立着数百名盔甲鲜明、按刀而立的将领亲兵,鸦雀无声。
将台上,方腊端坐在一张铺了虎皮的太师椅上,没有穿衮冕,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猩红斗篷。他左手边,站着新任“北伐诸军都统制”、天策府都督庞万春,一身崭新的山纹铁铠,猩红战袍,按剑而立,神色肃穆。右手边,则是“北伐诸军副都统制兼总参谋使”林冲,穿着轻便的皮甲,外罩青色战袍,手中拿着一卷厚厚的名册,正低声与身旁几个参军模样的文吏核对着什么。
台下,校场被临时用石灰线划分出三大块区域,分别立着“东”、“中”、“西”三面大旗。每块区域前,都摆着一长溜榆木桌案,桌后坐着户部、兵部、武备司派来的书办和算吏,桌上堆着小山般的文书、印信、账簿。而桌案前,则排着一列列从各镇、各营抽调来的军官,他们按照所属兵团序列,依次上前,办理着出征前最后、也最繁琐的手续——
校验身份腰牌,核对所部官兵花名册与实际到场人数、马匹、驼畜数目,签字画押;
领取加盖了枢密院、兵部、武备司三方大印的“行军勘合”与“粮草关防”,这是沿途调用民夫、支取粮草、通过关隘的唯一凭证;
点验并签收配发下来的军械物资:成箱的燧发枪、火药、铅子;捆扎好的刀矛弓箭;按营配给的帐篷、锅釜、医药;以及最重要的——新铸的、用于支付部分军饷和沿途采买的“北伐特制银钱”和专用小额“粮饷劵”……
每一道手续,都有至少两名不同部门的书吏交叉审核、登记备案。稍有疑问或数字不符,立刻会被带到旁边的“稽核处”详细询问,查明原因。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汁、汗水和新铸铜钱特有的金属气味,充斥着算盘珠的噼啪声、书办们抑扬顿挫的唱名声、军官们压低嗓音的确认应答声、以及马蹄偶尔不安刨地的嘚嘚声。
这便是“北伐三大兵团”正式组建的核心场景——不是热血沸腾的誓师,而是冰冷精确的点验与授权。
方腊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三大区域,最终落在中央那面最高的“中”字大旗下。那里,气氛最为肃杀。
中路军,北伐主力,刀刃之锋。主帅自然是庞万春。但先锋大将的人选,却在月前天策府内部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按资历、按战功、按与庞万春的默契,本该由林冲兼任,或从庞万春旧部中擢拔。然而,最终贴在将台一侧、盖有方腊玉玺的布告上,中路军先锋一职,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岳飞。
一个年仅二十五岁、从军不过数年、虽在淮南剿匪和江淮防务中表现出色,但资历尚浅的年轻将领。让他担任十十万主力大军的先锋,无疑是一次巨大而冒险的挑战。
此刻,岳飞就站在中军区域的最前列。他没有穿显眼的铠甲,只一身普通的校尉戎服,站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年轻的脸庞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平视前方将台,既无得意,也无惶恐,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专注。他能感受到身后投射来的无数道目光——有庞万春旧部宿将的审视与疑虑,有同期军官的羡慕与嫉妒,也有他自己从淮南带出来的那几百老弟兄毫不掩饰的信任与炽热。
压力如山。但他脊梁挺得更直。他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不仅是荣耀,更是千斤重担,是将整个中路军、乃至北伐开局气势系于一身的要害。方腊和庞万春将这个位置给他,既是破格信任,也是一场残酷的试炼。赢了,一步登天;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将台上,庞万春的目光也时不时掠过岳飞挺拔的背影。他心中并非全无疑虑。这小子是能打,也有谋略,练兵更是一把好手,那股子“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拗劲儿,他也欣赏。但毕竟是嫩了点,打硬仗、恶仗的经验还少。把先锋重任交给他,如同一场豪赌。可方腊力主,林冲也附议,言其“锐气正盛,可破旧局”。庞万春最终点了头。也罢,是骡子是马,拉到真定、河间遛遛就知道了。他庞万春自会坐镇中军,替这小子兜底,但也绝不会手软。
东路军区域,气氛相对“温和”一些。主帅林冲,副帅乃是水师大将李俊。东路的任务明确:沿运河及东路官道北上,攻略淮东,威慑扬州,并以水师控扼淮河下游及沿海,保障主力侧翼,同时切断南宋可能的漕运补给。林冲儒将之风,治军严谨,心思缜密,与水师出身的李俊配合,一个陆上步步为营,一个水上机动策应,相得益彰。站在林冲身后的,除了其旧部,还有一批经过严格参谋培训的年轻军官,他们将负责东路军的战役规划和后勤协调。这里少有宿将之间的气场碰撞,更多是一种有条不紊的紧密感。
西路军区域,则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混杂”与“平衡”。主帅是原梁山五虎将之首“大刀”关胜,副帅却是新归附不久的南宋名将韩世忠。这两位,一位是绿林出身、勇冠三军的悍将,一位是久经战阵、老于行伍的职业军官;一位代表着早期归附的“梁山系”,一位则象征着新近吸纳的“南宋降系”。将他们组合在一起,执掌西路偏师,攻略淮西,威胁庐州,牵制南宋西线兵力,其用意不言而喻——既要发挥关胜之勇猛,开拓进取,又要借重韩世忠对南宋军制和江淮西部地形的熟悉,稳扎稳打;既是用人,也是将这两股重要的非嫡系力量置于同一框架下,互相协作,也互相制约。
关胜红脸长髯,一身绿鳞甲,抱着他那柄着名的青龙偃月刀(仿制),立在“西”字旗下,顾盼自雄,气概不凡。他身后多是原梁山旧部,彪悍之气外露。韩世忠则站在稍侧后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宋军制式铠甲,外罩炎军青色战袍,神色平静,目光时不时扫过正在办理手续的部下,偶尔与关胜低声交谈两句,态度不卑不亢。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既非亲密也非敌对的默契。他们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也知道朝廷这番安排的深意。
方腊的目光,在这三块区域、三位主帅、特别是那三位身份各异的副帅或先锋脸上逐一停留。
东路,林冲主稳,李俊辅以机动,是为稳进之钳。
中路,庞万春坐镇,岳飞锐意突前,是为破阵之锥。
西路,关胜为锋,韩世忠为砥,是为制衡之楔。
人事安排,看似简单,实则处处透着心思。既有对元从嫡系(庞、林)的绝对信任与重用,又有对新生力量(岳)的大胆拔擢与考验,还有对归附势力(关、韩)的巧妙使用与制衡。更通过这种混编,将天策府直属精锐、庞万春旧部、梁山系、南宋降系乃至新训士卒,打散重组,熔于一炉,在北伐这场最严峻的烈火中,锤炼出一支真正只认“炎”字旗、只听中枢号令的新朝铁军。
“都统制,”方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台下,压过了所有的嘈杂,“点验如何了?”
庞万春上前半步,洪声回道:“启禀陛下!东、中、西三路,应到将佐三百七十四员,实到三百七十四员;核定兵员总额二十一万八千,现已核验归档十九万五千余;军械粮饷关防,已发放逾七成。最迟明日午时,可全部完备!”
方腊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台下那些紧张、兴奋、肃穆、忐忑的面孔。
“告诉他们,”他缓缓道,“手续办妥的,即刻归营。明日辰时,朕要在这将台之上,亲授旌节印信。”
“还有,”他顿了顿,语气转厉,“传朕的口谕:北伐在即,凡我将士,务须令行禁止,同心戮力。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但有不遵号令、临阵退缩、嫉贤妒能、或怀挟私意、贻误军机者——”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从庞万春、林冲、岳飞、关胜、韩世忠……每一个核心将领脸上扫过。
“毋论何人,皆以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谨遵陛下谕令!”台上台下,轰然响应,声震营盘。
春风依旧带着寒意,却已吹不散校场上空那越聚越浓、几乎凝成实质的肃杀战意。三大兵团的骨架,已在这繁琐的点验与冷酷的告诫声中,悄然搭建完毕。
只待明日旌节授下,这台空前复杂、却也空前强大的战争机器,便将彻底启动,向着北方,碾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