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还没在杭州城上空炸响,另一场没有雷声的风暴,却已猝然降临,刮得满城人心惊肉跳。
事情的引子,小得不起眼。正月刚过,杭州城里几家老字号的米行、布庄、盐号,忽然像约好了似的,开始悄悄地、却又持续地提高收购“钱引”的折价。所谓“折价”,就是商家收你一张面值一贯(一千文)的钱引,不肯按官价给你一贯铜钱或等值的货物,只肯给九百文,甚至更低。
这本是私下勾当,做的隐蔽。可偏偏,城西“瑞丰昌”米行的老掌柜,正月里吃多了肥腻,中了风,瘫在床上口不能言。他那从松江府过来接手生意的侄子,是个愣头青,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和忌讳,又急着盘账,竟把店里收兑钱引的暗账,连同与其他几家往来的密信,一股脑儿打包,交给了上门核税的户部税吏。
税吏起初也没在意,只当是寻常商家偷漏税款的证据。可带回去一审,那暗账上记录的收兑钱引数额之大、折价之狠、涉及店铺之多,立刻引起了警觉。这已超出了普通逃税的范畴。税吏不敢隐瞒,层层上报,最后文书到了赵普案头。
赵普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他立刻找来主管钱法的郎中,又密调了近期市面钱引流通的监测记录。两相对照,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浮现出来:从正月底到二月初,短短十余日,杭州城几个主要商业区,钱引的实际购买力,正在被一股暗流无形地打压。虽然波动幅度还不算巨大,但这种有组织、有目标的行动,出现在北伐筹备已到最后关头、金融稳定压倒一切的敏感时刻,其用心可谓歹毒。
赵普没有丝毫犹豫,当夜便带着所有证据,叩响了韩冲的门。
接下来的三天,杭州城表面依旧熙攘,暗地里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这座城市的某些脉络。
侦察司那间终日门窗紧闭、气味浑浊的总档口里,灯火通宵达旦。韩冲调集了最精干的人手,分成三路。一路,由几个面相最是老实憨厚、擅长与人攀谈的“粘杆处”(专门负责市井监听、线索初筛的部门)探子,扮作着急用钱的小商人或输了钱的破落户,拿着钱引,到那几家被锁定的米行、布庄去试探、兑换,仔细观察店家伙计的神色、言语,套问收兑规矩,甚至故意争执,引出幕后管事的。
另一路,则动用安插在杭州府衙、各坊市管理衙门乃至商会里的暗桩,调取近年来这些涉案商号的背景资料、东家掌柜的履历亲朋、与官府往来记录,尤其是与那些罢官去职、却仍寓居杭州的前宋遗臣们的蛛丝马迹。
第三路,也是韩冲亲自盯着的,则是顺着“瑞丰昌”密信中提到的几个模糊人名和代号,进行反向追踪、交叉验证。侦察司养着几个过目不忘、精通各地方言笔迹的“档案鬼才”,能在浩如烟海的陈旧文书和杂乱情报中,找出常人忽略的联系。
三天不眠不休的梳理、比对、审讯(秘密拘捕了两个关键的中介牙人)、推理,一张虽然仍有缺漏、但主干已足够清晰的黑网,渐渐浮出水面。
网的中心,是一个叫顾鼎臣的人。此人年近六十,瘦削矍铄,蓄着一把修剪得极讲究的花白山羊胡,日常穿着半旧但料子极好的杭绸直裰,出入皆乘一辆青布小轿,低调得几乎不像个曾经官至礼部侍郎、门生故旧遍布江南的人物。他在前宋时便以善于理财、与江南豪商关系密切着称,汴京陷落后,他随流南下,托病不仕新朝,在杭州西湖边买了一处精巧别业,每日不过莳花弄草、与几个同样寓居于此的老友诗文唱和,看起来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前朝遗老”。
然而,侦察司查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顾鼎臣的别业,每月总有几批神秘的“访客”,多是夜间乘小舟自西湖而来,天亮前悄然离去。他的日常用度看似简朴,实则开销极大,资金来源成谜。更重要的是,通过那几个被捕牙人的供述和密信笔迹比对,韩冲确认,最初串联几家大商户、提出“趁朝廷北伐用钱之际,以市价波动为幌子,联手压低钱引信用,搅乱市场,既可牟取暴利,亦可……给新朝添点堵”这个主意的,正是这位顾老先生。他甚至通过旧日关系,隐约暗示,北方(指赵构南宋朝廷)对此乐观其成,事成之后,必有厚报。
几家参与的豪商,也都不是无名之辈。有祖籍徽州、在苏杭经营绸缎茶叶近百年、号称“沈半城”的沈氏家族当代主事人;有靠着漕运和盐引在前宋发家、如今依旧把持着部分运河货运的“漕帮”背后金主之一;甚至还有两家与海外贸易密切相关、在李俊船队开辟新航线后利益受损的巨贾。他们或因利益受损而对新朝政策不满,或因惧怕北伐成功后会进一步触动其垄断地位,或被顾鼎臣描绘的“乱中取利、两头下注”前景诱惑,最终纠结在了一起。
他们的计划并不复杂,却很毒辣:利用手中庞大的商业网络和资金,在杭州这个新朝金融中心,持续地、小幅度地打压钱引价值,制造市场恐慌和疑虑。同时,在江淮前线大军即将开拔、后勤补给对钱引依赖加深的关键时刻,在后方散布“钱引将成废纸”、“朝廷准备以新钱换旧引、实则大敛钱财”之类的谣言。他们算计着,只要引起哪怕局部地区的金融波动和物资抢购,就足以干扰北伐大军的后勤调度,打击军民对新朝货币的信心,甚至可能引发更广泛的动荡。
“其心可诛。”韩冲将最终整理好的卷宗,轻轻放在方腊的御案上,只说了四个字。
卷宗里,有涉案人员的详细名录、背景、彼此关联图;有查获的密信、暗账、契约副本;有被捕牙人和个别动摇商户伙计的供述画押;还有侦察司对若不及时处置、可能引发的后果推演。
方腊一页一页地翻看,看得很慢。御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窗外,春日午后的阳光明媚,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看完最后一页,方腊合上卷宗,沉默了片刻。
“人都在掌控中了?”他问,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顾鼎臣及核心涉案七家商户主事,及其身边要紧的亲信、账房、联络人,共计三十九口,均已秘密监控,随时可以缉拿。其名下关键库房、银窖、商船,也已派人盯住,防止转移藏匿。”韩冲回答得一板一眼,“未惊动旁人。”
“好。”方腊点点头,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庞万春和林冲,“你们怎么看?”
庞万春早已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这帮蛀虫!国战在即,不思报效,反而在后面捅刀子!按军法,通敌扰乱后方,该当全员抄斩,首恶凌迟!”
林冲则更冷静些,但眼中也满是寒意:“此案非同小可。若容其得逞,前线将士粮饷不继,民间恐慌,北伐大业危矣。必须严惩,以儆效尤。然则,牵连甚广,其中不乏盘踞地方多年的豪商大族,处置过激,恐引起不必要的动荡,反而不美。需得……既要雷霆手段,又需讲究分寸,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方腊听完,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巨幅炎武疆域图的墙前,背对众人,缓缓道:“庞帅说得对,该杀。林帅虑得也对,要讲分寸。”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但什么是分寸?在此时,此刻,维护新朝法度权威、确保北伐大局稳定,就是最大的分寸!”
“韩冲。”
“臣在。”
“即刻拿人!按名单,一个不漏!查封所有涉案商铺、库房、银窖、船只!所有账册、信件、财物,一律封存待查!动作要快,下手要准,但不必张扬,尽量避免扰民。”
“臣遵旨。”
“庞万春。”
“末将在!”
“调一营‘神机兵’,协助韩冲行动。凡有持械抗拒、煽动骚乱、试图销毁证据者,”方腊顿了顿,语气森然,“格杀勿论。”
“得令!”庞万春精神一振。
“林冲。”
“臣在。”
“此案由你,会同刑部、大理寺,组成特别审理堂。不必纠缠细枝末节,速审速决!首恶顾鼎臣,罪证确凿,通敌(虽未直接勾连金人,但意图助南宋扰乱大炎,即为通敌)扰市,判凌迟,三日后于西湖边顾氏别业门前广场公开行刑。其家产抄没,男丁十六岁以上斩,十六岁以下及女眷没入官婢。”
“涉案七家商户主事,视情节轻重,首犯三人斩立决,从犯四人绞监候,秋后处决。其家产,罚没六成充公,余者允许其族人赎买,但三代之内,不得为官、不得经营钱庄、市舶、粮盐等要害行业。”
“其余从犯、协从,杖责、流放、罚金,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所有判决,连同简要案情,由赵普的户部出具告示,在两浙路各府县张贴,务必使官绅士民,人人知晓!”
一连串的命令,不带丝毫犹豫,冷酷而清晰,彻底断绝了任何转圜或法外施恩的可能。
林冲肃然领命:“臣明白。必使此案,成为悬于所有心怀异志者头顶的利剑。”
方腊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赵普:“赵卿,借此案,户部要立刻出台新规。加强对各大商户,尤其是涉及钱粮、航运、大宗贸易者的监管。严查资金异常流动。钱引的市价稳定机制,要进一步加强,必要时,可动用平准仓,谁敢恶意操纵,就以倾家荡产为代价!”
“臣遵旨。必不使金融再生动荡。”赵普郑重应道。
命令既下,整个杭州城的暴力与司法机器,立刻以最高效率运转起来。
当天傍晚,晚霞如血。一队队身穿黑色劲装、臂缚红巾的侦察司探子,在同样黑衣黑甲、手持燧发长铳的“神机营”士兵护卫下,如幽灵般同时扑向西湖别业、深宅大院、繁华商铺、隐秘仓库……
没有激烈的对抗,只有压抑的惊呼、绝望的哭嚎、沉重的镣铐声,以及翻箱倒柜查封清点的动静。顾鼎臣在被从书房带走时,没有挣扎,只是死死盯着来抓他的人,嘶声说了一句:“尔等……不识时务!”便被堵上嘴拖走。
那几家豪商的宅邸和店铺,同样在夜幕降临前后被控制。有人试图反抗,被神机营士兵直接用枪托砸翻在地;有人想烧毁账册,被眼疾手快的探子一脚踢开火盆;更多的人,则是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涟漪迅速扩散。次日清晨,当人们走上街头,发现那几家往日车水马龙的豪华店铺,皆已大门紧闭,贴着交叉的盖有刑部和大理寺大印的封条。街头巷尾,贴出了盖有户部大印的醒目告示,以简洁冷酷的文字,公布了顾鼎臣等人的罪行和即将到来的严惩。
整个杭州城,瞬间噤若寒蝉。
茶楼酒肆里,再无人敢公开议论钱引、北伐抑或朝政。那些原本有些小心思、或与涉案商户有牵连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纷纷开始自查自纠,切割关系。
三日后,西湖边,顾氏别业门前那片原本风景优美的空地,搭起了一座简陋却坚固的木台。台下,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数营全副武装的士兵维持着秩序,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人群。
午时三刻,号炮一响。
须发凌乱、形容枯槁的顾鼎臣被押上台。宣读罪状,验明正身,然后……便是漫长而血腥的三个时辰。
没有怜悯,没有犹豫。方腊就是要用这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在战争来临前夕,任何试图从内部破坏统一、扰乱大局的行为,都将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当最后一刀落下,刽子手举起那颗双目圆睁、充满不甘与恐惧的头颅时,台下许多人闭上了眼睛,更有不少人当场呕吐、晕厥。
但效果,立竿见影。
市面上的钱引折价现象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甚至小幅回升。商户们前所未有的恭顺,缴纳税赋、配合核查积极得出奇。民间关于北伐的种种疑虑和谣传,也似乎随着那颗头颅的悬挂,而悄然消散。
数日后,天策府发布由方腊亲自审定的《北伐前夕整肃纲纪令》,重申各项法度,严令各级官吏、将士、士民,务必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凡有阳奉阴违、散播谣言、动摇军心、扰乱金融、通敌资敌者,无论身份地位,一律严惩不贷,以顾鼎臣等人为例。
春雷,终于在杭州城上空隆隆滚过。
但这雷声之下,土壤已被鲜血和恐惧彻底夯实。那场名为“北伐”的狂风暴雨来临前,内部最后一丝不谐的杂音,已被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彻底掐灭。
战争机器,在经历了这场冷酷的内部淬火之后,变得越发沉默,也越发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