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征之礼过后,婚期正式落定,英国公府上下便彻底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备嫁状态。府内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喜庆的气氛,丫鬟仆妇们走路都带着风,库房不断清点、添置,绣娘日夜赶工,空气里仿佛都飘散着新绸和樟木的混合气息。
张桂芬的院落,成了这忙碌的中心。往日里她练拳脚的场地堆放着各色锦盒,书房里兵书杂记旁,也摆上了母亲送来的、讲述侯府规矩人情以及中馈管理的册子。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具象化的“嫁人”两个字紧紧包围了。
采薇和采菱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新送来的衣料,讨论着哪种花色更适合做嫁衣的衬里,哪种钗环搭配哪套头面。张桂芬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柄名为“秋水”的短匕,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匕身,目光却有些飘远。
“姑娘,您瞧这匹遍地织金的海棠红罗怎么样?用来做敬酒服定然华贵大气!”采薇抱着一匹流光溢彩的布料过来,脸上满是兴奋。
张桂芬回过神,扫了一眼,淡淡道:“颜色太艳了,换那匹霞影纱吧。”
采薇一愣,霞影纱颜色柔和雅致,与姑娘往日明烈的风格大相径庭。她张了张嘴,见姑娘神色平静无波,便将疑惑咽了回去,乖巧应了声“是”。
自那日收到短匕与舆图后,张桂芬表面看似一切如常,照常起居,配合着各项婚前准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绪已然不同。那股因被当作棋子而产生的愤懑不甘,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时不时会想起沈玦。想起他清隽沉静的面容,想起他深不见底却异常坦诚的眼眸,想起他那句“这门亲事,是我求来的”,更会想起那柄锋利的短匕和那幅辽阔的北疆舆图。
他像是一个谜。外界传闻中病弱无闻的公子,实则身体康健,心思深沉,手段老练。他为何会关注她多年?又为何偏偏选在这样一个时机?他承诺的“真心相待”与“并肩同行”,究竟有几分可信?
这些问题如同缠绕的丝线,在她心中盘旋不去。她并非怯懦之人,对于未知的婚姻生活,她更多的是一种审慎的探究与戒备,而非恐惧。只是,这种命运骤然被系于一个看似了解、实则陌生的男子身上的感觉,终究让她有些难以言喻的烦闷。
这日,她正对着一本厚厚的侯府族谱人事册子出神,母亲英国公夫人走了进来,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
“芙华,”母亲在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脸色,“这几日……可是心中不安?”
知女莫若母。张桂芬身上那股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母亲的眼睛。
张桂芬放下册子,反手握住母亲温暖的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说不上不安,只是……有些茫然。”她顿了顿,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母亲,您说那沈玦,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英国公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我与你父亲,这些时日也多方打探过。永宁侯府家风严谨,沈玦此子,虽年少时因病沉寂,但其聪慧之名,旧日便有传闻。去岁病愈后,在礼部领的虽是个闲差,却将一桩纠缠多年的宗室礼仪旧案梳理得清清楚楚,手段很是漂亮,得了上司几句夸赞,只是他为人低调,不曾宣扬。”
“至于他为何……”英国公夫人沉吟片刻,“我与你父亲猜测,或许他卧病那些年,并非全然虚度,反而更能冷眼旁观,心思较常人更为缜密通透。他选在此时求娶,固然有借势避开皇家目光的考量,但若说他全无真心,只看中我家权势,却也未必。那日马场相见,他看你的眼神……母亲是过来人,看得出,那里面是有真意的。”
“真意?”张桂芬微微蹙眉。
“或许他自己都未必全然明晰,或许其中掺杂了其他,”英国公夫人目光慈和而睿智,“但芙华,婚姻之事,如同种植。父母之命是选定了土壤,媒妁之言是播下了种子。但这种子能否发芽,长成何种模样,终究要靠你们二人日后共同经营浇灌。”
她看着女儿,语重心长:“你性子明朗,这是好处。但嫁入侯府,不同在家。遇事多思量,但也莫要因此失了本心。那沈玦既送出短匕舆图,便是有心与你坦诚相交。你且放开些心扉,试着去了解他,也让他了解真实的你。是合作也好,是姻缘天定也罢,这路,终究是要你们自己走下去的。”
母亲的话,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张桂芬有些焦躁的心田。她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女儿明白了。”
是啊,路总要自己走。是荆棘还是坦途,是相敬如宾还是并肩同行,总要试过才知道。
她再次拿起那本族谱册子,目光却比之前坚定了许多。既然选择了,便无需再瞻前顾后,徒增烦恼。她张桂芬,何时怕过挑战?
只是,在她未曾察觉的心底角落,对那个名为沈玦的男子,除了审慎与戒备之外,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好奇与探究,正悄然破土而出。
而永宁侯府内,沈玦听着属下回报英国公府近日动向,尤其是张桂芬收下短匕舆图后的平静反应,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的太阳,似乎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很好。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全然被动的新娘。这场他精心布局已久的“狩猎”,正缓缓步入他预设的轨道。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一步步走进他的世界,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