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水汽氤氲,昭阳站在镜子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眼角。那里,不知何时已出现了几道细小的纹路,像地图上悄然延伸的河流。一丝熟悉的焦虑悄然掠过心头——关于衰老,关于容颜不再。这几乎是每个都市女性内心深处共有的、隐秘的恐惧。
她想起不久前在葬礼上对“生死”的思考,既然生命有限,这副承载着“我”的身体,又究竟是什么呢?我们为何会对这终将腐朽的皮囊,投入如此多的情感与执着?
一个古老而朴素的修行方法——“不净观”,进入了她的视野。这不是自我贬低,而是尝试以一种绝对客观、不带美丑评判的眼光,来重新认识这个身体。
她决定,就在此刻,进行一次初步的尝试。
她关闭了浴室的暖光灯,只留下一盏光线均匀的白光灯。她站在镜前,不再寻找皱纹或瑕疵,也不再欣赏所谓的优点。她只是像一个冷静的解剖学家,或者一个好奇的外星访客,开始“扫描”眼前这个被称为“昭阳”的有机体。
头发:由角蛋白构成的蛋白质细丝,需要定期清洁,否则会沾染灰尘、分泌油脂。
皮肤:包裹全身的最大器官,有毛孔会排出汗液,表面有角质层不断脱落,下面是脂肪、血管、神经末梢。
眼睛:精巧的光学器官,内含玻璃体、房水,连接着视神经,分泌泪液和眼屎。
鼻腔、口腔:呼吸与进食的通道,内有黏液、细菌、唾液,牙齿是钙化的硬组织,需要清理否则会蛀蚀。
内脏:在皮肤之下,是跳动的心脏(一个肌肉泵)、蠕动的肠胃(消化食物的管道)、过滤的肾脏(产生尿液)……
她一层一层地观想下去,不带任何情感色彩。这个平日里被香水、护肤品、得体衣物精心装扮的身体,在思维的解剖刀下,还原成了骨骼、肌肉、血液、淋巴、各种腺体分泌物、以及无数微生物共生的集合体。
它需要进食、消化、排泄;它会生病、疼痛、衰老;它会产生各种分泌物和排泄物;它最终会停止运作,分解,回归自然。
当她如此观想时,一种奇特的抽离感产生了。那个对镜自照、为皱纹焦虑的“我”,与这个被客观观察的“身体机器”,仿佛分开了。
她不再是这个身体,而是使用并观察这个身体的“意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既然身体本质上是一个自然现象,是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的暂时和合,那么,执着于它的形态是否年轻、皮肤是否光滑、是否符合某种审美标准,岂不是如同执着于一朵云的具体形状,或者一阵风的温度一样徒劳?
她想起那些为了维持“美貌”而投入的巨大时间、金钱和情绪成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更像是一场注定会输的、与自然规律对抗的战争。
第二天上班,她路过商场巨大的化妆品广告牌。
屏幕上,模特的脸庞完美无瑕,眼神充满诱惑,旁边写着彰显年轻的标语。若是以前,她可能会下意识地对照,感到一丝压力,或者产生购买的冲动。
但今天,她看着那张经过精心修饰和打光的脸,心里清晰地知道,那皮肤之下,同样是毛孔、油脂、血管和细胞。那完美的形象,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幻象,一个刺激消费的符号。她欣赏那份人工创造的美,但内心不再起波澜,不再将其与自身的价值挂钩。
午休时,同事们在讨论新出的医美项目,如何除皱、如何填充。昭阳安静地听着,忽然明白,大家恐惧的其实不是皱纹本身,而是皱纹所象征的“衰老”和“失去吸引力”,是那个坚固的“我执”在抗拒变化。
而她,通过“观身不净”的初步练习,已经开始学习与这个自然变化的身体和平共处。
她再次来到花店,带着这种崭新的体验。
老奶奶正在将一些开始凋谢、花瓣边缘卷曲发黄的玫瑰从花束中抽出来。这些花儿,失去了饱满娇艳的姿态,显得有些萎靡。
“奶奶,这些花不美了,就要被淘汰吗?”昭阳拿起一支花瓣已经软垂的玫瑰。
“美?”老奶奶呵呵一笑,“啥叫美?开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叫美,这快要谢了,就不美了?你看这颜色,沉下去了,这花瓣,软了,有它自己的样子。你不能因为它不合你‘盛开’的念想,就说它不美了。它只是在走它该走的路。”
她接过昭阳手中那支玫瑰,小心地去掉破损的外瓣,露出里面层次依然丰富的花心:“你看,这样收拾一下,插在个小瓶里,独一枝,也有它的风骨。身体也一样,不能光喜欢它年轻力壮的时候,嫌弃它老、它病、它变化。你得学会瞧见它每一个样子里的……嗯……真实。”
老奶奶将修剪好的那支略显沧桑的玫瑰,单独插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放在角落的木架上。那朵花,确实不再有初绽的夺目,却有一种宁静的、接纳自身生命进程的安然与力量。
昭阳看着那朵玫瑰,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身体执着的坚冰,也融化了。真正的身体自在,不是拥有永不衰老的皮囊,而是无论身体处于何种状态——健康或疾病,年轻或衰老,有活力或疲惫——都能全然接纳,与之和谐共处,而不生起强烈的贪爱或厌恶。
晚上,她在情绪日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人体轮廓线图,内部填充的不是器官,而是代表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的符号——方形、圆形、三角形、半月形。
她记录道:
“今日初习‘不净观’,尝试客观观察身体构成:发毛爪齿、皮肉筋骨、五脏六腑、脓血屎尿……暂舍美丑价值判断,视其为自然元素之聚合,生理功能之载体。初时或有不适,继而感巨大释然。身体非‘我’,乃自然一部分,有其成住坏空之规律。执着其相,徒增烦恼;如实观之,反得自在。对‘美貌’‘青春’之执着,明显松动。”
她写下这一章的感悟:
“破身见之执,如卸千斤枷锁。身体只是我们暂居的屋舍,而非屋舍的主人。”
通过“观身不净”的修习,昭阳对身体的执着大大减轻,体验到一种超越表象的自在。然而,她的探索并未停止。她意识到,不仅我们对身体有执着,我们对通过身体感官接收到的各种“感受”——快乐、痛苦、不苦不乐——同样有着根深蒂固的反应模式。这些感受,它们的本质又是什么?
昭阳开始将觉察的焦点转向“受”——所有的身体感受与情绪感受。她深入观察乐受、苦受、舍受的无常变易,发现盲目追逐感官享受的虚幻,从而对佛陀所说的“观受是苦”有了更深切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