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燥”。江南省委大院里的玉兰,枝头已鼓起毛茸茸的花苞,但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隐约的花香,更多是文件油墨、连夜会议的咖啡、以及某种全速运转的政治机器所散发的、混合着亢奋与焦虑的复杂气息。
省委一号会议室,正在召开扩大会议,与会者包括所有在家的省委常委、副省长、各地市党政一把手、省级相关厅局主要负责人,黑压压坐满了会议室。沈一鸣书记面色凝重,秦墨面前则摊开着厚厚一摞刚刚统计上来的全省各地上报项目清单汇总。
“同志们,‘快、重、准、实’,中央的号令,就是军令!”沈一鸣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我们江南省,决不能在这次国家行动中落后!秦墨同志,你先通报一下情况。”
秦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电子屏前。屏幕上投射出全省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地上报的各类项目,用不同颜色区分交通、能源、民生、产业等类别,总投资规模汇总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瞠目的数字:1.2万亿。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个数字,远超中央可能给予的份额,甚至超过了江南省自身的财政能力想象。
“这是全省各地初步提报的项目盘子,汇总投资估算1.2万亿元。”秦墨语气平静,但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项目很多,热情很高,这很好。但我们必须清醒,国家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我们的任务,不是比谁报的项目多、投资大,而是要比谁的项目质量高、效益好、前期工作实!”
他切换页面,屏幕上出现另一组数据:“初步筛查,这1.2万亿的项目中,存在几个突出问题:第一,同质化严重。光是‘物流园区’各地就报了37个,‘科技孵化器’报了25个,很多规划雷同,布局重叠,缺乏真正的竞争力和辐射力。第二,前期工作薄弱。超过40%的项目,土地、环评、规划等关键审批手续不全,甚至有的还停留在概念阶段。第三,融资方案虚化。不少项目过度依赖财政投入和银行贷款,对社会资本吸引考虑不足,抗风险能力差。第四,”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个别项目,存在明显的‘拍脑袋’决策和‘堆砌投资’痕迹,为了凑规模而凑项目,质量堪忧。”
会场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被点出问题的地方领导,有的面露尴尬,有的低头记录,也有的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秦副书记,话不能这么说。”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忍不住开口,“现在是抢抓机遇的时候,谁动作快谁就能占得先机。如果都等前期工作完美了再报,黄花菜都凉了!中央要的是‘快’,我们就要拿出‘快’的魄力!”
“王书记说的‘快’,我完全同意。”秦墨看向他,不疾不徐,“但‘快’不等于‘乱’,更不等于‘滥’。中央的要求是‘快、重、准、实’四位一体。没有‘准’和‘实’的‘快’,那是盲目;没有质量和效益的‘重’,那是浪费,甚至是犯罪!我们现在抢报的项目,将来都是要接受历史、人民和审计检验的!如果现在图快,上了一批‘半拉子’工程、‘晒太阳’工程,甚至‘豆腐渣’工程,我们怎么向中央交代?怎么向全省人民交代?那才是真正的贻误战机,浪费国家宝贵的资源!”
他的话掷地有声,那位王书记张了张嘴,没再反驳。
沈一鸣书记敲了敲桌子:“秦墨同志说到了要害。机遇前所未有,责任也前所未有。我宣布,成立省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增长领导小组,我任组长,秦墨同志任常务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负责总协调和项目审核。立即建立全省统一的项目库和申报平台,所有项目必须通过平台申报,实行‘窗口受理、并联审批、限时办结、全程监督’。领导小组办公室要组织专家团队,对各地申报项目进行科学论证、竞争性比选,好中选优,优中选强,绝不让宝贵的资金‘撒胡椒面’,更不能让投机取巧、滥竽充数者得逞!”
“同时,”他看向纪委和审计厅的负责人,“监督要提前介入,全程覆盖。对项目申报、审批、招标、建设、资金使用等各环节,实行最严格的监管。谁敢伸黑手,谁敢搞猫腻,严惩不贷!”
会议明确了规则,也压实了责任。但真正的考验,在规则建立之后才刚刚开始。
秦墨的办公室,成了全省最繁忙也最紧张的“项目指挥部”。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工作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昼夜不息。项目申报材料像雪片一样飞来,堆满了办公室和隔壁的临时资料室。从全省乃至全国抽调来的各领域专家,组成了十几个评审小组,在封闭的会议室里,对着厚厚的可行性报告、规划图纸、财务测算,进行着高强度的审阅、质询、辩论。
“这个新能源电池项目,技术路线是否成熟?市场前景如何?”
“你们这个跨江大桥,车流量预测依据是什么?对现有交通格局改善效益有多大?”
“项目资本金如何落实?后续运营和还本付息如何保障?”
质疑一个比一个尖锐。不少地方派来汇报的分管副市长、发改委主任,被问得满头大汗,有些问题甚至当场答不上来,需要紧急打电话回去询问。评审之严,让许多习惯了“跑部钱进”、“会哭孩子有奶吃”的官员极不适应,抱怨声也随之而起。
“太慢了!这样审下去,什么时候能开工?”
“专家根本不懂我们地方的实际情况,纸上谈兵!”
“别的省都在大干快上,就我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评审,错过时机怎么办?”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秦墨耳朵里。压力,如同无形的绳索,从四面八方勒紧。但他知道,这道关必须把住。一旦开口子,鱼龙混杂的项目涌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天深夜,秦墨在审阅一份争议很大的项目报告——明州市申报的“国际海洋工程装备制造基地”,总投资高达300亿元。项目愿景宏大,但核心技术来源、市场订单、特别是近海深水码头建设的环保风险,都存在较大疑问。评审专家组内部意见分歧严重。
就在这时,赵东升敲门进来,神色严肃地递上一份密报:“秦书记,关于明州那个海洋工程装备项目,有情况。我们监控到,近期有境外背景的咨询公司与该项目的主要推动方,一家新成立的‘海工投资公司’,接触频繁。这家‘海工投资’的股权结构非常复杂,层层穿透后,指向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基金,而这个基金的顾问之一……是郑国权。”
秦墨眼神一凛。郑国权!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项目评审的喧嚣。他仔细翻阅密报,里面详细记录了这家“海工投资”高薪挖角省内相关国企技术人员、与地方政府某些官员过从甚密、以及其宣称的“国际先进技术”来源可疑等线索。
“果然,闻到肉味,苍蝇就飞来了。”秦墨冷笑,“他想利用这次投资热潮,把手伸进我们的高端装备制造领域,甚至可能想借机布局,影响我们的海洋战略产业。这个项目,必须慎之又慎!”
他立即叫来发改委、工信厅、国资委的负责人,连夜开会。“明州海工装备项目,暂停进入下一轮评审。成立联合调查组,由发改委牵头,工信、国资、国安参与,对该项目的技术来源、投资方背景、市场前景、特别是环保和安全风险,进行独立、深入的补充调查。在调查结论出来前,一毛钱也不能投!”
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在严格的项目评审如火如荼进行的同时,基层已经有一些“等不及”的地方,开始了动作。
江州市下属某县,一个名为“绿色新材料产业园”的项目,在土地、环评等手续尚未完全办妥的情况下,就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奠基仪式”,推土机开进了农田。当地领导的想法很简单:先造成既定事实,逼上级认可,抢到资金和项目再说。
消息传到省里,秦墨勃然大怒。他立即叫停该项目,并派出了由省纪委、国土、环保、住建组成的联合督查组进驻该县。
“秦书记,我们也是为了发展啊!看着别的省项目都开工了,我们着急啊!”该县县委书记在电话里叫屈。
“发展?你们这是乱发展!是破坏规矩!是透支未来!”秦墨厉声斥责,“中央的钱,是给你们这样乱来的吗?未批先建,谁给你们的权力?造成的损失谁负责?老百姓的田地说占就占,谁给你们的胆子?立即全面停工,接受调查,该问责问责,该处理处理!”
他放下电话,心情沉重。他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快”的冲动与“稳”的要求之间的激烈冲突,在基层以更直接、甚至更野蛮的方式呈现出来。如何将中央的宏图伟略,精准转化为地方科学、有序、可持续的行动,是一场对治理能力的巨大考验。
就在秦墨为项目审核和基层乱象焦头烂额时,陈长风再次找到了他,这次带来的不是喜讯,而是新的困境。
“秦书记,我们的芯片量产线运行稳定,订单也在增加。但是……原材料,特别是高纯度的硅片和特种气体,供应越来越紧张,价格飞涨。很多关键材料,被国外几大巨头垄断,他们现在优先保障本国需求,对我们的供应时断时续,而且条件苛刻。”陈长风眉头紧锁,“另外,我们想进一步扩大研发,但顶尖的人才……都被那些拿着国家大项目、开出了天价薪水的基建、地产相关公司挖走了。我们这种做实业的,在人才竞争上,很吃力。”
秦墨的心沉了一下。这正是他担心的另一面——“大水漫灌”可能带来的资源错配和挤出效应。海量的资金涌入基建和地产相关领域,必然推高原材料价格,吸引人才和金融资源,对“长风科技”这样真正需要长期投入、短期见效慢的科技创新企业,形成事实上的挤压。
“原材料问题,我来协调。省里建立重点企业供应链保障专班,将你们这样的企业纳入核心保障名单,协调国内供应商,同时利用外贸渠道,寻找多元化供应来源。”秦墨迅速做出反应,“人才问题,更复杂。省里会研究出台针对战略性新兴产业人才的特殊支持政策,在住房、子女教育、税收等方面给予倾斜。你们也要想办法,用事业、用愿景留住人。另外,我会建议,在省级重大科技专项中,向你们这样的企业倾斜资源。”
送走陈长风,秦墨独自在办公室沉思。四万亿如同一剂强心针,但药效过后,身体真正的健康,还是要靠自身肌体的活力和韧性。如何在应对危机、拉动增长的当下,坚定不移地培育像“长风科技”这样的创新火种,为危机后的长远发展积蓄力量,这或许比审核几千亿的项目更为关键,也更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