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最后几天，江南省委大院的空气里，除了年末惯常的繁忙，更添了一种沉甸甸的、等待靴子落地的焦灼。全球金融海啸的余波依然汹涌，江南省犹如一艘在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大船，靠着“纾困”、“稳岗”、“护航”等一系列紧急缆绳勉强维系着平衡。但所有人都知道，缆绳绷得太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人们在等待，等待着一种更根本、更强大的力量来扭转乾坤。
这股力量，终于在十二月下旬，伴随着北京的漫天大雪，挟春雷之势滚滚而来。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决议公报，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迷雾重重的经济航道。会议提出，为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冲击，将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和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并出台一系列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增长的措施。虽然“四万亿”这个具体数字尚未正式公布，但敏锐的人都已嗅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宏大叙事即将展开的气息。
秦墨是在一个深夜接到沈一鸣书记从北京打来的加密电话。电话里，沈一鸣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振奋：“老秦，中央的决心非常大！‘出手要快、出拳要重、措施要准、工作要实’！要求地方立即行动，不能等、不能靠！我们江南省，基础好、工业体系相对完整、区位优势明显，一定要在这次国家级的行动中抢抓先机，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明白！”秦墨握着电话的手心微微出汗，那是混合着巨大压力与前所未有机遇的兴奋，“省里已经成立了政策对接专班，日夜研读会议精神，初步梳理了我省可以在基础设施、民生工程、产业升级、生态环境等领域立即启动或提速的重大项目清单。只等中央具体部署和省里统一安排！”
“好！动作要快！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回来，下午就开省委常委会，统一思想，部署落实！”
挂掉电话，秦墨毫无睡意。他走到办公室那幅巨大的全省地图前，目光从蜿蜒的长江黄金水道，扫过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网，落到星罗棋布的工业园区和待开发的潜力地块上。以往，看这幅地图，想的是发展、是规划；此刻再看，每一个节点都仿佛变成了可以注入血液、激活筋骨的穴位，等待着国家力量的“银针”落下，从而焕发新的生机。
他叫来秘书：“通知发改委、财政厅、交通厅、住建厅……所有相关厅局一把手，还有政策研究室全体骨干，两个小时后，一号会议室，紧急会议！另外，让食堂准备宵夜，今晚……可能是个不眠之夜。”
几乎在同一时间，香港，郑国权那间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港的顶层办公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巨大的显示屏上，不再是单一的股市曲线，而是分屏显示着中国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新闻稿、全球大宗商品价格的异动，以及几份连夜出炉的国际投行对中国新政策的分析报告。
“四万亿……”郑国权缓缓咀嚼着这个刚刚通过特殊渠道获悉的、尚未公开的惊人数字，手中的红酒杯停止了晃动。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既有预料之中的冷嘲，又有一丝超出掌控的不安。“中国政府，果然还是选择了最强硬的干预路径。用国家信用和财政力量，强行对冲市场出清的力量。”
“郑总，这对我们的做空策略……”年轻的分析师小心翼翼地问道。此前，他们凭借精准的做空布局，在江南省乃至更广范围的中国资产下跌中赚得盆满钵满。但现在，形势似乎要发生根本性逆转。
“策略？”郑国权放下酒杯，走到世界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中国的位置，“当国家机器以这种规模和决心开动时，单纯的金融市场做空策略，就变成了螳臂当车。他们这是在用海量的流动性，淹没一切做空的火苗。”
他转过身，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算计：“但是，危机，换个角度看，也是巨大的机会。四万亿，如此庞大的资金投放，必然伴随着监管的暂时放松、项目的仓促上马、利益的重新分配。这里面，有多少漏洞可以钻？有多少‘寻租’的空间？又有多少‘烂尾’和‘低效’的种子会被埋下？”
分析师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我们从直接的做空攻击，转向……”
“转向更隐蔽、更长远的布局。”郑国权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通知我们在内地的所有‘朋友’和‘伙伴’，特别是那些与地方政府、与大型基建项目、与银行信贷审批相关的。让他们动起来，用尽一切办法，参与到这轮投资盛宴中去！拿项目，拿贷款，拿订单！我们要的，不是短期内打垮一两只股票，而是深度嵌入中国经济刺激计划的血脉中，分享这顿饕餮大餐！甚至……”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在未来合适的时候，通过这些嵌入的‘楔子’，影响甚至左右某些关键项目和资金流向，为更长远的布局打下基础。”
“那江南省……秦墨那边？”
“秦墨？”郑国权冷哼一声，“他是个麻烦，但也是个机会。他肯定会不遗余力地争夺这波政策红利。让我们的‘朋友们’密切关注江南省的项目动向，特别是那些投资巨大、技术复杂、秦墨寄予厚望的‘标杆项目’。想办法……渗透进去。即使不能主导，也要能施加影响。同时，继续在舆论上保持压力，质疑他们投资的效率、项目的必要性，埋下未来问责的伏笔。我们要学会，在国家力量的浪潮中游泳，而不是愚蠢地对抗浪潮。”
新的战略悄然转变。从正面狙击，转为侧面渗透和长远布局。一场更为复杂、隐蔽的博弈，在国家级经济刺激计划拉开帷幕的同时，也已悄然布子。
江南省委常委会在一种激昂而又审慎的气氛中召开。沈一鸣书记传达了中央精神，明确了“快、重、准、实”的总要求。会议迅速通过了《江南省贯彻落实中央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增长决策部署的行动方案》。
秦墨作为具体牵头负责人，汇报了项目谋划情况：“初步筛选，具备立即启动或加快推进条件的重大项目共七大类，一百三十七项，总投资估算超过六千亿元。主要包括：交通基础设施，如省内高铁网加密、高速公路扩容、长江黄金水道升级；能源保障，如核电二期、沿海风电基地、电网智能化改造；民生与社会事业，如保障性安居工程、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完善、职业教育实训基地建设；产业升级与技术改造，重点支持高端装备、新能源汽车、集成电路、生物医药等战略性新兴产业……”
每一项后面，都对应着巨大的投资、海量的就业岗位和对相关产业链的强劲拉动。会议室里，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严冬过后万物勃发的春天。
“但是，”秦墨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中央的钱，是‘救命钱’，更是‘发展钱’，更是‘民心钱’！我们必须用好每一分钱，绝不能搞成‘大水漫灌’，更不能滋生腐败、留下隐患！我提议，立即建立最严格的‘四万亿’项目管理制度：所有项目，必须经过科学论证和民主决策；所有资金，必须纳入国库集中支付和全程在线监管；所有招标，必须在全省统一的公共资源交易平台公开进行；所有环节，必须接受纪检监察、审计和社会舆论的全程监督！我们要确保这些项目，真正成为促进发展、改善民生、不留后遗症的阳光工程、精品工程、廉洁工程！”
“同意！”沈一鸣书记率先表态，“非常之时，更需非常之纪律！省纪委、省监委要立即介入，成立专项监督检查组。审计要提前跟进，关口前移。我们要向中央、向全省人民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蓝图绘就，战鼓擂响。整个江南省的官僚系统和市场主体，如同上紧了发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运转起来。
几天后，江州高新技术开发区，“长风科技”崭新的洁净车间里。秦墨和沈一鸣书记，在陈长风的陪同下，参观刚刚调试完成的首条自主知识产权通信芯片量产线。流水线上，机械臂精准舞动，晶圆被刻上微小的电路，经过一道道复杂工序，最终变成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秦书记，沈书记，这就是我们即将交付给国内头部手机厂商的首批量产芯片。”陈长风指着一排排封装好的产品，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性能指标完全达到设计要求，部分参数甚至优于国外同类产品。有了这条产线，我们不仅打破了国外垄断，更重要的是，建立了从设计到制造的完整能力！”
沈一鸣拿起一枚芯片，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赞叹道：“了不起！这就是我们产业升级的希望所在！陈总，省里决定，将你们的新一代芯片研发和产能扩建项目，列入本轮省重点支持的产业升级项目清单，给予最高比例的资本金注入和贷款贴息！你们要抓住机遇，加快发展！”
“谢谢书记！我们一定全力以赴！”陈长风用力点头，眼圈有些发红。他知道，没有政府在金融危机最艰难时刻的鼎力支持和此刻的国家级东风，长风科技不可能走到今天。
几乎同时，在省发改委的一间会议室里，一场紧张的“项目对接擂台赛”正在举行。来自全省各地市、各行业的项目负责人，轮番上台，用十分钟时间阐述自己项目的必要性、可行性和带动效应，由省直各部门负责人、专家学者、企业家代表组成的评审团现场打分提问。这是秦墨力推的“阳光审批”新尝试，旨在提高项目遴选的科学性和公正性，避免“跑部钱进”。
而在更广阔的基层，春雷的萌动则以更具体的形式呈现。江州市郊，一处刚刚获得批准的保障性安居工程建设工地上，打桩机发出沉闷的轰鸣，打破了冬日的沉寂。被昌明纺织厂裁员的老张，经过培训后，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建筑电工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稳定，脸上重新有了笑容。他的儿子，参加了“电商培训”后，在网上开了一家小店，专卖母亲手工制作的江南特色布艺玩具，虽然刚起步，但订单正一点点增加。
凛冬尚未完全退去，冰雪覆盖的大地之下，暖流已然开始奔涌，无数生机正在顽强地萌发、积蓄力量。国家级的宏大叙事与个体命运的微小转折，在这一刻，被“四万亿”这根无形的纽带紧紧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