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春天,江南省委大院里的玉兰开得异常繁盛,一树树洁白的花朵在料峭春寒中倔强绽放,仿佛在呼应着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场同样热烈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经济突围战”。然而,在秦墨的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一种混合着油墨、烟味和凝重思考的复杂气息,与窗外的盎然春意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办公桌上,左边堆着高耸的、来自各地市和企业的项目申报与紧急请示文件,右边则摊开着几份刚刚送来的、字迹潦草但内容触目惊心的“内参”和一线报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红木桌面上切出一道道光暗分明的条纹,也照亮了秦墨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锐利而疲惫的光芒。
他首先拿起一份来自省发改委的紧急报告。标题是:《关于部分地区“四万亿”项目执行过程中出现“一哄而上、盲目铺摊子、前期工作薄弱、违规操作”等苗头性问题的紧急反映》。报告列举了三个典型案例:某市在土地指标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强行上马五个大型工业园区,导致农民土地补偿纠纷频发;某县为争取交通项目,虚报车流量预测数据,并违规指定特定企业参与前期工作;还有一个地市,将本应用于民生保障的棚改资金,挪用于修建超标准的“形象工程”办公楼。报告最后用加粗字体写道:“……若不及时刹车,恐酿成新一轮低水平重复建设、地方债务急剧攀升、社会矛盾激化之后果。基层‘等不起、慢不得’的焦躁情绪,与‘抢项目、铺摊子’的政绩冲动相互叠加,已对项目科学决策和资金安全构成严峻挑战。”
秦墨的拳头无声地握紧。他最担心的事情,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变成现实。中央的“强心针”刚打下,兴奋剂带来的副作用就已经开始显现。他将报告放下,又拿起一份来自省国资委的密报,标题是:《关于“明州海工装备”项目投资方“海工投资”公司的补充调查报告》。报告证实了此前的怀疑:“海工投资”的复杂股权结构背后,确实隐藏着国际资本的身影,与郑国权关联密切。该公司宣称掌握的“国际先进技术”,实则为收购自欧洲一家濒临破产、技术已显落后的二流企业,其市场订单也多为意向性协议,水分极大。更关键的是,该公司近期正利用“四万亿”概念,在资本市场大肆融资,并试图通过利益输送,影响地方决策,推动项目尽快落地。“其最终目的,恐非实业,而是利用政策套利,并可能试图渗入我海洋工程战略领域。”报告结论冰冷而清晰。
“果然来了……”秦墨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郑国权这只金融秃鹫,不仅没有在“四万亿”的声势下退缩,反而转换了策略,试图披着“投资实业”的外衣,钻进国家刺激计划的血肉之中,进行更隐蔽、更长远的利益攫取和战略渗透。
第三份材料,则让秦墨的心揪了起来。这是“长风科技”陈长风托人直接送来的手写信,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悲壮:
“……秦书记,冒昧来信。我们的芯片生产线正在爬坡,但国际原材料封锁加剧,特种气体和高端硅片价格又涨了三成,且有价无市。更令人忧心的是,我们研发团队的几名核心骨干,近日相继被几家突然拿到巨额国家项目、财大气粗的‘新基建’公司或地产集团背景的‘科技投资平台’,以数倍于现在的年薪挖走。对方甚至扬言,只要肯去,房子车子立刻配齐。我们的事业前景和团队情谊,在真金白银面前,似乎不堪一击。实业兴邦,但做实业,尤其是在此时做高风险的科技创新,为何如此之难?长风的现金流,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我们不怕竞争,怕的是不公平的竞争环境……”
信的最后,陈长风写道:“我们知道省里、国家现在有大事、急事。我们这点困难,本不该打扰您。但……芯片是信息时代的粮食,我们这代人如果造不出自己的好‘粮食’,将来是要饿肚子的,是要被人卡脖子的。恳请秦书记,在万千大事之中,还能记得我们这些在角落里,想为国家造‘芯’的人。”
秦墨将这封信反复看了三遍,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陈长风的困境,是“四万亿”浪潮下一个令人心痛的缩影——当海量资本和资源在政策的强力驱动下,疯狂涌向“铁公基”(铁路、公路、基础设施)和短期内能快速拉动Gdp的领域时,那些真正需要长期耐心投入、决定未来竞争力的科技创新和实体经济,反而可能面临被“挤出”、被“抽血”的困境。人才、资金、原材料,这些经济要素如水银泻地,总是流向短期收益最高的洼地。如果听任这种趋势发展,那么这场声势浩大的“经济刺激”,很可能在拉动短期增长的同时,埋下长期结构失衡、创新乏力的种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冷的春风吹进来,带着玉兰的芬芳,也带来了远处城市工地上隐约的机械轰鸣。那轰鸣声,此刻听在秦墨耳中,却像是一曲充满力量却又暗藏杂音的交响。
“必须破局。”他对自己说。不能再仅仅是被动地审核、叫停、灭火。必须在更高层面、以更系统的方式,对这股汹涌而来的“投资热潮”进行引导、规范和赋能,确保其真正流向国民经济最需要、对长远发展最有利的领域。
他回到桌前,铺开一份空白稿纸,提笔写下标题:《关于“四万亿”背景下统筹“稳增长、调结构、防风险、促创新”的若干紧迫思考与对策建议》。
他思忖片刻,开始奋笔疾书,思路如泉涌:
一、建立省级“项目与资金池”动态平衡与精准滴灌机制。 改变各地“跑马圈地”、“分灶吃饭”的粗放模式。由省领导小组牵头,整合中央、省、市各级各类投资资金,设立统一管理的“重大项目与产业发展资金池”。资金分配不与各地上报项目多少挂钩,而与项目质量、前期工作成熟度、产业带动效应、就业吸纳能力、技术创新含量等关键指标挂钩,通过公开透明的竞争性评审决定。对“明州海工”这类存在重大疑问的项目,坚决一票否决;对“长风科技”这类符合战略方向但面临短期困难的企业,建立“白名单”,给予研发补贴、人才专项、供应链协调等“滴灌式”精准支持。
二、实施“创新护航”专项行动,防止“劣币驱逐良币”。 立即制定出台保护和支持战略性新兴产业、科技创新型企业发展的“特别护航”政策。包括:设立省级“科技创新风险补偿基金”,对投资早期科技企业的社会资本给予风险分担;实施“科技人才安居乐业计划”,在住房、子女教育、医疗等方面对核心研发人员给予特殊保障,对冲“热钱”行业的高薪挖角;成立省级“关键原材料与技术装备保障专班”,集中力量破解“卡脖子”供应链难题。
三、强化“全周期、穿透式”监管,筑牢风险防火墙。 推动纪检、监察、审计、财政、行业主管等部门协同联动,对“四万亿”相关项目实行“申报-审批-建设-运营-后评估”全生命周期监管。利用大数据技术,建立全省统一的投资项目在线监管平台,实现资金流向、建设进度、质量安全的实时监控和预警。对违规操作、弄虚作假、利益输送等行为,坚持“零容忍”,发现一起、查处一起、通报一起,形成强大震慑。对郑国权这类试图渗透的境外资本,要联合金融、国安等部门,加强监控,依法依规予以限制和反制。
四、深化“放管服”改革,优化营商环境,激发内生动力。 认识到,国家投资终究是“外因”,真正的复苏和长远发展,要靠市场主体的活力和社会创造力的迸发。要借“四万亿”东风,大力推进行政审批制度改革,破除各种隐性壁垒,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真正为各类企业,特别是民营企业、中小企业松绑减负。要将“四万亿”投资与完善基础设施、提升公共服务结合起来,为实体经济长远发展夯实基础、营造环境。
写完最后一个字,秦墨放下笔,长舒一口气。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夜幕下依然繁忙的轮廓。他知道,这份建议一旦提出,必将引发巨大争议,触动多方利益。那些急于上项目、出政绩的地方官员会不满;那些习惯了“分钱”的部门会觉得束手束脚;甚至某些既得利益集团和背后的势力(如郑国权)会反扑。
但他更知道,如果现在不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进行抉择和引导,那么眼前这看似繁花似锦的“投资热”,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结出“债务堰塞湖”、“产能新过剩”、“创新被扼杀”的苦涩果实。那将是对国家资源的巨大浪费,也是对江南省未来的严重透支。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沈一鸣书记的号码。电话接通,传来沈一鸣沉稳的声音:“老秦,这么晚,有事?”
“沈书记,有紧急且重大的情况,需要当面向您汇报,并恳请省委尽快研究决策。”秦墨的声音坚定而清晰,“是关于如何驾驭当前的投资热潮,确保其行稳致远的思考。我认为,我们正站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必须做出清醒而有力的抉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沈一鸣果断的回应:“好,我等你。带上你的想法,我们一起,为江南省的未来,担起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