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的梧桐叶落了大半时,刘彻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没有执意亲征,但那颗渴望直接掌控前线、乃至掌控一切的心并未平息。他选择了一种折中,却同样影响深远的方式。
“春陀,拟旨。”刘彻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着黄门侍郎苏文,持节,赴北军监军。代朕抚慰将士,察核功过,凡军需粮秣、行军布阵、将领言行,皆可随时密奏于朕。”
苏文,是刘彻身边颇为得用的宦官之一,机敏而谨慎,更重要的是,他绝对忠于皇帝本人。派宦官监军,并非刘彻首创,但在这个敏感时刻,其意味不言而喻——皇帝对前线的将领们,并非完全放心;他需要一双更直接、更贴近的眼睛和耳朵。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前朝后宫都激起了层层涟漪。将领们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至少明面上,无人敢质疑。丞相等人虽有忧虑(宦官干政乃大忌),但见陛下放弃了亲征的念头,也只能默认为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消息传回长安,阿娇在椒房殿中听到此事,沉默良久。她深知刘彻的性格,此举既是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又何尝不是他内心那种掌控欲与不安感交织的体现?北伐的战事不顺,恐怕已让他对许多事都产生了更深的猜疑。这对帝国,对前线将士,乃至对朝堂风气,都绝非好事。
“娘娘,思夫人那边……”侍女低声禀报,“卫夫人的兄长卫长君,前几日被任命为建章监羽林郎,虽只是秩比三百石的低阶武职,但……”
阿娇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卫长君得官,这在意料之中。卫子夫得宠,又生下皇长子,其家族得到提拔是迟早的事。建章监羽林郎隶属郎中令,是宫廷禁卫,虽官职不高,但位置紧要,且是天子近卫,前程可期。王夫人一系对此必然忌惮,但眼下陛下正倚重卫家(至少是卫子夫)来彰显对皇长子的重视,她们暂时也做不了什么。
“知道了。按制,以本宫名义送份贺礼过去便是,不必多言。”阿娇语气平淡。卫家的崛起是势所必然,她无法阻止,也不必阻止。关键在于,如何在这新的格局中,维系好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或许……应该更主动地关注那位新晋的羽林郎?至少,不能让他完全倒向王夫人那边,或者成为卫子夫手中过于锋利的刀。
东南,会稽郡守府的气氛,却远不如长安宫中这般“平静”。
严助推行的“以海补陆”之策,在初步见效的同时,也终于激起了更强烈的反弹。郡丞联合几位在地方上颇有势力的县令、盐铁官,以及数家本地大族,联名向朝廷(绕过严助)上了一份密奏。
奏章中,他们并未直接攻击严助,而是痛陈“舍本逐末”之弊:称沿海渔民因利弃耕,田地荒芜;商贾借机抬高海产价格,盘剥百姓;越人及流民借官府新政扩大影响,不服管束,恐成隐患。并暗示严助“好大喜功”、“不恤民力”、“有纵容奸商、越人之嫌”。
这份密奏通过特殊渠道,很快摆在了刘彻的案头。此时刘彻正为北伐后勤和苏文监军之事烦心,看到这份来自东南的告状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将奏章扔给一旁的御史大夫韩安国:“你看看!朕让严助在东南稳妥行事,以补国用,他却给朕弄出这么多是非来!什么越人、流民坐大,什么田地荒芜,若果真如此,要他何用?!”
韩安国连忙捡起奏章细看,心中却是凛然。他深知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严助推行新策触动利益,被人攻讦是常事。但这奏章措辞严厉,指控敏感,若陛下信以为真,严助前途堪忧。
“陛下息怒。”韩安国谨慎道,“严助此人,才干是有的,对陛下也忠心。东南情况复杂,推行新策必有阻力。此奏一面之词,或有过其实之处。不若派得力御史前往会稽,实地查勘,再做定夺?”
刘彻余怒未消,但也觉得韩安国所言有理。他正欲下令,忽然想起前几日看到的一份来自会稽郡的普通奏报(并非严助所上,而是郡府例行公事),里面提到“沿海试行以渔补赋,略有小成,已筹集额外钱粮若干,正设法北运”,还附了一些具体数据。
两相对比,刘彻冷静了些。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场地方上的权力斗争。严助是他派去的亲信,代表的是朝廷(或者说他本人)开发东南的意图;而那些地方势力,则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
“罢了。”刘彻挥挥手,“此事朕知道了。先不必大动干戈。传朕口谕给严助,让他行事更须周全,安抚地方,勿使民怨,更不可纵容越人、流民生事。至于钱粮筹措,仍需尽力。” 他给了严助一个警告,但也并未完全否定他的做法。在刘彻心中,只要东南能提供实际支持北伐的物资,些许地方上的纷争,可以暂时容忍。
口谕传到会稽,严助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被人捅了一刀,而且差点捅到要害。陛下的警告让他明白,自己必须更加小心地走钢丝,在推动新政与安抚地方势力之间找到更艰难的平衡。他不得不放慢一些脚步,花费更多精力去与郡丞等人周旋,甚至做出一些让步。
这股来自郡府高层的风波,暂时还未波及到韩川他们所在的偏僻渔村。但他们却从另一个渠道,感受到了海风带来的不同讯息。
通过钱老渔民结交的那位常跑外海的船老大,他们得知了更多关于夷洲(大岛)上纷争的细节。
“打得更凶了!”船老大灌了口劣酒,压低声音对钱老渔民说,“西边山里好像真发现了宝贝,不止是香料,听说还有能治病的奇特草药,甚至……有隐约的传言,说发现了能打造极锋利兵器的石头?反正现在几个大部族都红了眼,连带依附他们的小部落也卷了进去。靠近咱们这边的西海岸,有几个小部落头领实在受不了了,偷偷派人过来接触,问能不能用岛上的特产,换咱们这边的粮食、盐,还有……铁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还问,如果实在待不下去,能不能带着族人迁到这边来,哪怕做佃户、做渔奴也行,只求活命。”
钱老渔民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带回了隐秘海湾的议事点。
韩川、方账房、赵铁匠等人再次聚首,气氛凝重。
夷洲内乱加剧,小部落寻求外援甚至内迁,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机会!”赵铁匠眼中再次燃起火焰,“如果他们真需要铁器,咱们……咱们不是有矿吗?偷偷炼一些,和他们交换岛上的特产!那些香料、草药,说不定在长安能卖大价钱!就算不卖,献给上头,也是大功一件!”
方账房依旧摇头:“太冒险了!与岛民私下交易,尤其是交易铁器,一旦被官府发现,是通敌大罪!而且,那些岛民是否可信?会不会反咬一口?咱们这点人手,经不起任何风浪。”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钱老渔民也有些动心,“那些小部落要是真能迁过来,咱们这边不就多了人手?而且他们对大岛熟悉,将来……”
韩川抬手制止了争论。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木匠老周和孙娘子:“你们怎么看?”
老周憨厚道:“我觉着,方先生说得在理,安全第一。但老赵和老钱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咱们……能不能想个两全的法子?比如,不直接交易铁器,就用咱们多余的鱼干、盐,或者帮他们修理些东西,换点他们的特产先看看?也不直接让他们迁过来,但可以帮他们跟这边愿意接收的村子牵个线?”
孙娘子也点头:“老周说得对。咱们步子不能迈太大。可以先接触看看,摸清底细。那个船老大,我看还算可靠,可以先通过他,送点不太敏感的东西过去,探探路。”
韩川思考良久,最终拍板:“就按老周和孙娘子说的办。老钱,你再去跟那船老大套套近乎,送他些好鱼干,托他给那边递个话:我们这儿有几户逃荒来的,日子也紧巴,但还有点盐和手艺,如果那边愿意用岛上特产的草药、香料什么的来换,我们可以试试。记住,只换东西,不谈别的,尤其不能提铁,不能提内迁!一切通过船老大中转,咱们不直接接触岛民。”
他看向赵铁匠:“老赵,铁矿的事,绝不准动!那是底线。”又看向方账房:“方先生,联络船老大和后续可能交易的事,就由你和老钱负责,务必小心再小心。”
决议已定。一条极其隐秘、充满不确定性的跨海联络渠道,开始尝试建立。
阿娇在长安,尚未得知这远在海隅的细微动向。她正在为另一件事思量:如何利用卫长君新得官职这个契机,通过馆陶公主或窦家旧部,与他建立一种不至于引人注目、却又足够稳固的联系。
北方的监军已派出,东南的郡守面临掣肘,海外的岛屿暗流涌动,长安的后宫与前朝关系日益微妙。
帝国的巨轮,在无数股或明或暗的力量牵扯下,继续朝着未知的深海,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