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霜,远比长安来得早而凛冽。黄门侍郎苏文手持节杖,在一队精锐期门武士的护卫下,踏入北军大营时,几乎所有将领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翳。
皇帝派宦官监军,古已有之,但在此刻战事胶着、粮秣转运艰难、将领们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关口,这位代表天子耳目、可“随时密奏”的苏黄门到来,其意味不言自明。李广等将领纵使心中百般滋味,也只能依礼恭迎,言行举止间更多了几分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拘束。
苏文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并未盛气凌人,对李广等宿将保持表面上的尊敬,日常只随军观察,记录粮草消耗、士卒士气、营寨防务,偶尔传达几句来自甘泉宫的勉励与询问。但他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审视着一切。将领们商议军事时,他会默默旁听;士卒抱怨牢骚时,他也会不经意间驻足。所有的细节,都会化作一封封加密的奏报,飞向甘泉宫。
这种无形的压力,比匈奴的刀箭更让人窒息。李广一次小规模的出击,因过于谨慎而未能扩大战果,事后在向苏文“汇报”时,竟下意识地多解释了几句,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军中决策,开始隐隐带上了一层“如何向监军、向陛下解释”的考量。
战局并未因此好转,反而因这份额外的桎梏,更加凝滞。刘彻在甘泉宫收到的奏报,既有苏文密报的“军中将吏用命,然匈奴飘忽,战机难寻”、“粮道漫长,损耗犹存”,也有李广等人例行公事的军情奏报,内容大同小异。他心中那股无处宣泄的烦闷与猜疑,如同野草般悄然滋长。
长安,建章宫羽林驻地。
卫长君换上了崭新的羽林郎官服,佩剑在身,英气勃发。从平阳侯府的骑奴,一跃成为天子禁卫,哪怕只是最低阶的郎官,也已是天壤之别。他心中充满感激(对陛下,对姐姐),也憋着一股劲要证明自己。
然而,羽林军中并非净土。这里汇聚了无数功臣子弟、世家俊彦,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卫长君出身微贱,全靠姐姐得宠骤得高位,自然引来许多或明或暗的审视与排挤。训练时,有人“失手”加重力道;轮值时,他被安排的多是最苦最累的时段;同僚聚会,也常常“忘了”叫他。
起初卫长君只是默默忍耐,更加刻苦训练。直到有一次,一位姓王的羽林监(王夫人族中子侄)当众讥讽他“不过仗着裙带关系”,言语间辱及卫子夫,卫长君终于按捺不住,与之发生口角,险些动手,被同僚拉开。
此事很快传开。王夫人一系自然添油加醋,将卫长君描绘成“恃宠而骄、粗野无礼”之辈。消息传到椒房殿,阿娇略一沉吟,吩咐身边一位与窦家旧部有联系、且其子恰在羽林军中任职的亲近宦官,找个机会,“无意间”向卫长君示好,并提点他:羽林郎乃天子近卫,首重忠勇守职,戒急用忍;家族恩宠是助力,也是负累,当以自身才干立身,方是长久之计。
这提点来得巧妙,既不暴露与椒房殿的直接关联,又恰好点中了卫长君的困惑与隐忧。卫长君并非蠢人,立刻明白了其中深意,对这位“好心”的宦官前辈感激涕零。此后,他更加收敛锋芒,专注于训练和职责,对同僚的挑衅尽量退避,只在必要时展露一下过人的骑射功夫,渐渐赢得了几位真正看重本事的中下级军官的些许尊重。
馆陶公主那边,也通过曲折的关系,向卫长君递去了些许善意和“在京需注意人情往来”的实用建议。卫长君虽不知这些帮助具体来自何方,但能感觉到,除了姐姐和陛下,似乎还有一股隐秘的力量在关注着自己。这让他心中稍定,也多了几分谨慎。
东南,会稽郡。
严助在接到陛下警告性口谕后,不得不放缓了“以海补陆”的推进步伐,转而花费更多精力安抚郡丞等地方势力。一些过于激进的政策被暂时搁置,对沿海渔村和越人村寨的“鼓励”力度也有所减弱,恢复了一部分传统的赋税征收方式。
这股政策调整的风,很快吹到了韩川他们所在的渔村。原先定期前来收购鱼干、登记“有功民户”的郡府小吏孙书佐,来的次数少了,收购的价格也略有压低。村正私下叹气,说上头似乎对这事儿不那么上心了,让大家还是多想着种地缴税才是正理。
韩川和方账房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这意味着他们希望通过“正当”生产活动积累资本、建立联系的计划受到了阻碍。所幸他们之前积累了一些口碑和少量物资,日子暂时还能维持。
但更大的波澜,来自海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通过那位船老大,他们与夷洲西海岸某个寻求帮助的小部落,完成了一次极其谨慎的物物交换:用二十斤粗盐和几张修补好的渔网,换回了三包晒干的、散发着奇异浓烈香气的暗红色花苞(船老大说叫“岛椒”,是岛上特有的一种香料,味道辛辣刺激,可祛湿驱寒,也可用作调味),以及一小捆晒干的、叶片呈锯齿状的草药(船老大不识,只说岛民用它治腹痛发热)。
交易的过程在海上进行,双方船只保持距离,货物通过小船转运,没有任何直接照面。船老大带回东西时,神色既兴奋又紧张:“那边说了,这些东西在他们岛上不算特别稀罕,但愿意继续换盐和结实的麻布、绳索。他们还问……能不能换点铁箭头或者小刀?哪怕旧的也行。”他压低声音,“我看他们是真的急了,听说他们部落被仇家抢了好几次,青壮死了不少,剩下的老弱妇孺快撑不下去了。”
韩川等人看着那三包“岛椒”和那捆草药,心中震撼。那香料的辛辣气息隔着布包都能闻到,绝非寻常之物。草药虽不认识,但观其形色,也非路边野草可比。
方账房小心地检查了香料和草药,沉吟道:“这两样东西,若真是岛上特产,且有效用,价值恐怕不菲。尤其是这香料……长安贵人或许会喜欢。”他看向韩川,“韩头儿,这事……恐怕得往上头报了。还有他们求铁器的事……”
韩川脸色凝重。报告发现高价值特产,是功劳;但涉及与岛民交易、尤其是对方求购铁器,却是极大的风险和禁忌。
“香料和草药,可以想法子送上去,但绝不能提具体交易过程和对方求铁器的事。”韩川最终做出决定,“就说是咱们在海边捡拾漂流物时偶然所得,或是从过往行商那里换来,觉得稀罕,献给主家鉴别。至于那船老大和岛民……暂时维持现状,只换盐和普通货物,绝不动铁!方先生,你想法子把这两样东西,连同咱们的发现和猜测,写成密报,通过最安全的渠道送出去。记住,措辞一定要谨慎,只说发现,不提具体接触。”
这是一次赌博。他们送上去的东西若真被重视,或许能引起上头更大的关注和投入;但若处理不当,也可能暴露他们与海外岛民的接触,引来大祸。
遥远的东南海风,裹挟着奇异的香气与未知的草药气息,也裹挟着韩川等人忐忑不安的期待与恐惧,悄然吹向内陆。
而在甘泉宫的刘彻,正对着北边战事胶着的奏报和苏文那看似详尽、却难掩僵局的密报心烦意乱;在长安的阿娇,则在思量着如何将卫长君这颗棋子用得更加不着痕迹;后宫中的卫子夫与王夫人,依旧在看不见的战线上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无数微小的波澜,在帝国庞大的躯体内涌动、碰撞、交汇。它们或许微不足道,但谁也无法预料,这些微澜最终会汇流成怎样的洪流,又将把历史的航船,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