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的夏秋之交,北方的战事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勒得整个帝国有些喘不过气。
李广等将领在前线与匈奴左贤王部反复拉锯,互有胜负,但始终未能取得决定性的突破。粮道虽经整顿,损耗有所减少,但漫长的补给线和神出鬼没的匈奴游骑,依旧是悬在汉军头顶的利剑。前线奏报中,除了斩获首级的数字,也开始频繁出现“士卒疲惫”、“马匹损耗”、“粮秣转运维艰”等字眼。
甘泉宫中,刘彻的耐心正一点点被消磨。他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渴望亲临前线,感受金戈铁马的豪情,更渴望用一场无可置疑的胜利,来彻底驱散内心那无名的空洞与焦灼。亲赴前线督师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滋长。
“陛下,万乘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丞相和御史大夫得知他的想法后,连夜上书,言辞恳切又隐含忧虑,“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即可。前线自有卫尉、将军效命。陛下若临阵,恐将士分心卫护,反为不便。且国不可一日无君,长安、甘泉宫,皆需陛下坐镇啊!”
刘彻看着这些奏章,烦躁地将它们推到一边。他知道臣子们说得有理,但那种被困在宫墙之内、只能通过奏报了解战况的感觉,让他无比憋闷。尤其是当战事不顺时,他总觉得是自己未能亲临,才导致如此。
他再次召见徐生。导引之术带来的片刻安宁,已越来越难以平复他躁动的心绪。他问徐生:“道长,朕闻上古圣王,亦有亲征之举。朕欲亲临北疆,鼓舞士气,一举破敌,道长以为如何?”
徐生心中叫苦不迭,这军国大事,他哪敢置喙?只得含糊道:“陛下乃真龙,自有天命护佑。然兵者凶器,战阵之地,煞气冲天。陛下若亲往,须得龙体康泰,心神稳固,方能以天子之气,镇压不祥,引领王师。贫道可再为陛下炼制些强健体魄、安神定魄的丹丸……”
刘彻不置可否,挥退了徐生。他需要的不是丹丸,而是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理由,或者,一个能暂时转移他内心无处宣泄的精力与渴望的出口。
后宫之中,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急。
卫子夫晋为思夫人后,按照制度,有了更多接触外命妇的机会。起初她只是谨慎地接受一些必要的请安和贺礼,但随着皇子刘据日渐白胖可爱,陛下虽远在甘泉宫,赏赐和问候却从未间断,她在宫中的地位悄然稳固下来。一些嗅觉灵敏的命妇,开始主动向她示好,言语间不乏奉承与对未来(皇长子未来)的期许。
卫子夫起初惶恐,唯恐招致妒恨,但身边从平阳公主府带来的心腹宫女却劝她:“夫人如今身份不同了,该有的体面要有。陛下看重皇长子,夫人便是皇长子的母亲,与那些命妇往来,也是情理之中。只要谨守本分,谦和待人,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卫子夫思虑再三,渐渐开始有选择地接见一些家世清白、名声较好的外命妇,话题也多围绕育儿、女红等无关紧要的内容。
然而,这看似平常的举动,落在某些人眼中,却意义非凡。王夫人虽远在长安,但增成殿的眼线却从未放松对卫子夫的监视。得知卫子夫开始接触外命妇,王夫人冷笑了许久。她知道,这个昔日的歌女,翅膀开始硬了。
“去告诉我兄长,”王夫人对心腹吩咐,“让他留意朝中,特别是与兵事、钱粮有关的职位,咱们家要早做打算。还有,那个卫青,现在在哪儿?”卫青是卫子夫的同母异父弟,原本只是平阳公主府的骑奴,如今姐姐得宠,他的前程自然也被人关注。
“回夫人,卫青仍在平阳侯府为骑奴,尚无官职。”
“骑奴?”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到底是个贱籍。不过,陛下若真看重卫氏,未必不会提拔。让我们的人,多‘关照’一下这位卫骑奴,别让他太顺当了。”
东南,会稽郡。
严助推行的“以海补陆”试点,在几个基础较好的沿海乡邑初步见到了成效。官府组织的集中捕捞和晾晒,加上民间自发参与,晒制的鱼干、海菜数量可观。严助设法联系了几支原本就往来南北的商队,尝试用海产换取北边来的粮食、布匹和少量铁器。虽然规模不大,且海路风险犹存,但总算为郡府完成朝廷催缴任务开辟了一条新渠道,也多少缓解了部分沿海百姓因加征带来的压力。
然而,任何新政都会触动旧有的利益格局。郡内一些依赖传统田赋、盐铁专卖收入的地方豪强和保守官吏,对严助这套“不务正业”的做法颇为不满。他们认为这是舍本逐末,滋长商人气焰,甚至可能让那些不受管束的越人和“来历不明的流民”坐大。
“严太守此举,看似缓解一时之急,实则遗祸深远!”郡丞在一次私下聚会上对几个亲近的同僚抱怨,“海路风险难测,那些商贾唯利是图,岂能长久依靠?且鼓励渔盐,百姓皆趋利下海,谁来耕种田地?长此以往,本末倒置,国将不国!”
这些议论虽未公开化,却通过不同渠道传到严助耳中。他知道推行新策必有阻力,眼下北伐大局为重,他只能选择隐忍,继续以实效说话,同时小心平衡各方关系,避免内部矛盾激化。
而韩川他们,则在这股新潮流中,迎来了意想不到的“机遇”与挑战。
由于他们几户人家手艺好(赵铁匠会打铁修船,其他人也勤快肯干),在参与官府组织的捕捞和修理活动中表现突出,渐渐在当地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附近几个渔村的渔民都愿意找“老赵”打制或修理渔具,虽然报酬微薄,多以鱼干、海菜相抵,但总算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与本地人的关系也更加融洽。
这一日,一名负责在附近乡里征收渔产、登记“有功民户”的郡府小吏,在村正陪同下,来到了钱老渔民他们落户的渔村。这小吏姓孙,三十来岁,看起来还算和气。
村正指着正在修补渔网的韩川、方账房等人介绍:“孙书佐,这几户就是前两年从关中来逃荒的,人老实,手艺也好,这次交上来的鱼干,成色是附近最好的。”
孙书佐打量了他们几眼,点了点头,拿出简牍记录了几笔,随口问道:“听说你们中有个铁匠?手艺如何?”
赵铁匠连忙上前,躬身道:“回大人,小人略懂些粗浅手艺,帮乡亲们修修补补,混口饭吃。”
“嗯。”孙书佐不置可否,又看了看他们简陋但还算整洁的住处和晾晒的渔获,“安分守己就好。如今朝廷北伐,正是用人之际。尔等虽为流民,若能多产渔获,协助官府,将来或可考虑编入户籍,分给田宅,也算有个正经出身。”
这话让韩川等人心头都是一跳。编入户籍,分给田宅,这是他们这些“黑户”梦寐以求的正式身份!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将彻底暴露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受到更严格的管辖。
孙书佐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提了一句,并未深谈,记录完便离开了。
当晚,韩川召集核心几人商议。
“这是个机会!”赵铁匠有些激动,“要是能入了户籍,咱们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躲藏了!”
方账房却依旧谨慎:“机会也是风险。入了籍,咱们的来历就会被详细盘查登记。咱们那套‘关中逃荒’的说辞,能经得起细究吗?万一被查出破绽……而且,一旦入了籍,就要承担赋税徭役,行动也受限制,再想做什么,可就难了。”
钱老渔民道:“我看那孙书佐也就是随口一说,未必当真。咱们先别自己乱了阵脚。”
韩川沉吟道:“方先生说得对,入籍之事,有利有弊,需从长计议。眼下咱们先继续做好眼前的事,多交渔获,多帮乡邻,把名声做实。至于将来……看情况再说。另外,”他压低声音,“老钱,你上次说,从那个常跑外海的船老大嘴里,又听到了些关于‘大岛’的消息?”
钱老渔民点头,神色严肃起来:“是。那船老大说,东边大岛(夷洲)上,原本几个大部族打得更厉害了。好像是因为争夺一片新发现的……能出产一种特殊香料的山谷?死伤了不少人。靠近咱们这边的西海岸几个小部落,日子难过,有些头领暗地里想找外援,或者……干脆迁到这边来。”
海外大岛的内乱与人口流动?
韩川和方账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思量。这或许……又是一个潜在的变数,或机会。
北方的战火,后宫的微澜,东南的新政与暗流,海外岛屿的纷争……无数股力量,在各自的方向上奔涌、碰撞、交织。
阿娇在长安的椒房殿中,通过零碎的信息拼凑着这幅日益复杂的图景。她感觉到,自己布下的棋局,正被越来越多外在的力量推动、干扰,也变得越发难以精准掌控。
她只能更加谨慎地观察,更加耐心地等待,在潮涌与暗礁之间,寻找那条属于她的、通往未来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