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同一间会议室。
百叶窗把东京的阳光切割成冰冷的条状，落在红木长桌上，映得日方团队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空气稠得像浆糊，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野寺弘坐在主位，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霜。眼下的乌青比三天前深了不止一倍，眼底满是血丝，显然这三天没合过眼。
他面前摊着两份文件，纸页边缘都被攥得发皱——一份是通产省的《超大型船舶出口扶持项目特批函》副本，另一份是三菱总部连夜发来的《关于东兴项目最大限度让步指导意见》。
特批函上，“允许动用出口信贷底线利率”“给予钢材进口关税减免”的字样，看着是福利，实则每一条都绑着“必须拿下订单”的死命令。总部指导意见更直白，末尾那行加粗字像烙铁：“此项目关乎国策，关乎三菱未来五年行业地位，务必确保拿下！”
小野寺弘指尖划过纸面，满是无力。他没有退路。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周海生依旧只带了助理和技术专家两人，步伐沉稳，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他没多余的寒暄，径直走到桌前坐下，目光扫过日方一张张紧绷的脸，像手术刀一样锐利。
“小野寺部长，三天已到。”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我要的是‘行’或‘不行’，不是‘再商议’。”
小野寺弘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把总部指导意见推了过去。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周桑，经过我方……极其艰难的内部协调，通产省也已特别谅解……我们……原则上接受贵方的核心条件。”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三天，小野寺弘简直在地狱里打转。
他亲自跑了三趟通产省，次官拍着桌子吼他：“四十万吨订单是政治任务！现在全日本都在盯着三菱，你拿不下来，就给我滚蛋！利润可以让，行业标杆必须立起来！”
总部董事会吵到后半夜，烟灰缸堆满了烟蒂。主战派拍着桌子喊：“这是压垮石川岛播磨的绝佳机会！哪怕赔本，也要把‘日本造船第一’的名头坐实！”保守派痛心疾首：“这是卖国条约！把核心技术都拱手让人，三菱以后还怎么立足？”
可吵到最后，还是“国家荣誉”和“行业霸主”压过了一切。小野寺弘清楚，自己今天签下这份合同，要么是三菱的“功臣”，要么是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
但他别无选择。
“很好。”周海生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说细节。”
财务部长佐藤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攥着笔，指节发白，咬着牙开口：“15%的降幅，我方……接受。但付款节点要宽松，按下水、试航、交付三期，3:3:4支付。”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1960年的日本造船业本就产能过剩，三菱的现金流全靠政策贷款撑着，30%的定金能让他们喘口气。
“不。”
周海生直接打断，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付款节点可以按你说的来，但比例改成1:4:5。”
“你说什么？！”佐藤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10%的定金？这根本不够采购钢材和设备的钱！我们要垫付多少资金？”
“这是我的底线。”周海生抬眼，目光冷冷扫过他，“定金到账，你们启动采购；船体合拢完成，付40%；交付验收合格，再付50%。这既能保障我方资金安全，也能督促贵方提高效率。”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天石川岛播磨的人找我，说愿意接受1:5:4的比例。三菱要是觉得为难，我不介意换合作方。”
佐藤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看向小野寺弘，对方闭着眼，缓缓摇了摇头。
佐藤颓然坐下，双手撑着桌子，声音嘶哑：“……可以。”
小野寺弘睁开眼，接过话头，声音比刚才更哑：“融资方面，通产省特批了85%的出口信贷，年利率……4.5%。”
说出“4.5%”这三个字时，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1960年日本银行业的平均贷款利率还在7%以上，4.5%几乎是政府贴钱给东兴造船，三菱连一点利差都赚不到。
“但还款期12年太长了。”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能不能缩短到8年？”
“10年。”周海生寸步不让，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这是底线。”
他从助理手里拿过一张纸，推到小野寺弘面前：“这是石川岛播磨给的方案，他们愿意协调9年还款期。我多给一年，是看在三菱的技术实力上。”
纸上“9年还款期”的字样，像一记耳光扇在日方众人脸上。
小野寺弘看着那张纸，又看了看通产省的特批函，闭上眼，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成交。”
他知道，4.5%的年利率已经是通产省的极限，再争下去，只会让石川岛播磨有机可乘。
会议室的空气刚松了一丝，技术部长山田突然“腾”地站起来，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他因激动而浑身颤抖，声音带着怒吼：“周桑！价格和融资，我们可以让！但技术团队入驻核心设计部门，参与调试全过程，这绝对不行！6UEc主机是我们花了五年、投入20亿日元研发的成果，是三菱的命脉！”
他桌上的技术图纸被震得滑落，上面密密麻麻的参数，是三菱工程师的心血。
周海生没有动怒，反而轻轻笑了一声。他从助理手中接过另一份文件，指尖夹着，轻轻放在山田面前。
“山田部长，不必激动。请看这份‘技术交流与质量保障协议’。”
山田疑惑地拿起文件，只扫了几眼，脸色瞬间从通红变成死灰。
这份协议写得极其严谨，字里行间都透着“公平”，却把“技术掠夺”包装得明明白白。协议规定：东兴技术团队以“学习观摩”“确保技术标准落地”的名义入驻；三菱有义务对“主机安装调试的特定技术难点”进行“详细讲解”和“现场演示”；美其名曰“确保东兴船员未来能熟练操作维护”。
这哪里是合作协议，分明是一份合法的技术转让说明书！
“这……这不可能！”山田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要撕文件。
“山田君！”小野寺弘厉声喝止，声音里满是疲惫和绝望。
他看向周海生，眼底满是哀求：“周桑，这份协议……太苛刻了。这等于把我们多年的研究成果，白白送给你们……”
“白白送？”周海生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终于露出了枭雄的獠牙，“小野寺部长，你以为我为什么非6UEc主机不可？”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冰冷：“因为它比现有主流机型省油12%，不是10%。这多出来的2%，放在四十万吨船队上，未来十年的运营成本里，就是数亿港元的纯利润！”
“我付了15%的降价，拿了近乎零成本的融资，买的不只是船，是这2%的优势，是未来十年不被淘汰的底气！”
周海生顿了顿，声音更冷：“技术锁在实验室里，就是一堆废纸。装在东兴四十万吨的船上，跑遍全球航线，它才能成为世界认可的顶尖技术。”
“我给你们提供了全球最大的试验场和广告牌，让你们的技术借东兴的船走向世界。这15%的降价，就是技术学费。”
他盯着山田，眼神带着嘲讽：“要么，答应我，三菱的技术随船成名；要么，拒绝我，让6UEc主机继续躺在保险柜里，等着被川崎、石川岛播磨的新技术淘汰。”
“还是说，三菱对自己的技术，根本没信心？怕我们学了去，就超越你们？”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戳在日方众人的心上。
不答应，就是承认技术不行；答应，就是眼睁睁看着核心技术外流。这是阳谋，光明正大，却让他们无力反驳。
小野寺弘看着几乎要崩溃的山田，又看了看通产省的特批函，想起总部的死命令，想起石川岛播磨的代表就住在周海生酒店的隔壁，随时等着捡漏……
他惨笑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对山田摆了摆手，用日语说：“山田，坐下吧……我们……没有选择。”
山田僵在原地，泪水混着汗水从脸颊滑落，滴在技术图纸上，晕开一片墨痕。
小野寺弘转向周海生，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技术条款……按这份协议执行。但我方要求签署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贵方技术人员接触的范围，必须严格限定在本项目之内。”
“可以。”周海生爽快答应，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这不过是日方维持最后体面的遮羞布罢了。技术一旦学了，就再也收不回去。
接下来的五个小时，成了日方徒劳的挣扎。
双方团队就合同数百项细节唇枪舌剑，可核心壁垒已破，剩下的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边角料。
每当佐藤试图在“设备质保期”上争取延长半年，周海生就淡淡一句：“石川岛播磨说可以保三年。”
每当山田想限制东兴技术人员的驻场时间，周海生就抬抬手：“川崎愿意提供全程陪同。”
每一次提及竞争对手，日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颓然让步。
夕阳西下时，厚达数百页的合同草案终于敲定。
周海生拿起笔，手腕沉稳，在合作备忘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刚劲有力。
小野寺弘接过笔，握笔的手剧烈颤抖，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是签下了自己的卖身契。签完最后一个字，他无力地放下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周海生收起文件，站起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合作愉快，小野寺部长。东兴的团队一周后抵达。希望第一批船舶，能如期交付。”
他转身就走，步伐沉稳，没有一丝留恋。
门被轻轻带上，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许久，山田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我们……我们这是在卖国啊！”
小野寺弘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他们赢了订单，保住了“国家名片”，却像打了一场惨胜如败的仗。利润被压到极致，核心技术要拱手让人，连未来的根基都被动摇了。
消息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全球航运界。
《劳氏日报》头版用加粗字体惊呼：“远东新贵凭一纸合约撬动日本造船业，四十万吨订单背后是技术掠夺！”
德国迈尔船厂、瑞典瓦锡兰集团的急电连夜送到周海生手上，纷纷表示愿意给出比三菱更低的价格，更宽松的技术条件。
所有人都看清了，东兴这位新晋大亨，不是靠运气或资本堆积，而是靠着冷酷到极致的战略眼光和谈判手腕，用一份订单，既买到了船队，又撬动了日本造船业的核心技术壁垒。
这不是合作，是一场精准、无情、大获全胜的征服。
飞回香港的航班上，云海在脚下翻滚。
周海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从公文包里拿出加密电报本，笔尖划过纸面，写下四个字，字迹坚定：
“阳谋，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