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传送阵的通道比想象中更加幽深曲折,岩石表面覆盖着湿滑的苔藓与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混沌能量结晶,散发出黯淡的微光。空气沉闷,带着地下特有的土腥与淡淡的、被时间稀释的魔气残留。
路无涯走在最前面,漆黑魔焰在指尖跳跃,照亮前方丈许范围,同时驱散着可能潜藏的污秽与危险。他脚步很快,却异常稳健,高大的背影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显得沉默而压抑。
沈清辞紧随其后,怀中抱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白茯苓。冰蓝色的神力光罩将她温柔包裹,隔绝了通道内的浊气与湿冷,源源不断的温和能量持续输入她体内,维持着她脆弱的生机与那缕微弱的灵胎波动。他的步伐同样迅捷,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尽量减少颠簸。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沉默在狭窄的通道内蔓延,只有脚步声、衣袂摩擦声、以及魔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回响。
这沉默并非平和,反而酝酿着更深的、亟待爆发的情绪与未解的疑问。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天然石穴,似乎是通道的中转点。路无涯停下脚步,转身,血瞳在魔焰映照下闪烁着复杂的光,看向沈清辞,更确切地说,是看向他怀中的人。
沈清辞也停下,冰蓝色的眼眸抬起,平静地与他对视。怀中的白茯苓无知无觉,苍白的面容在神力光晕下显得格外脆弱。
“就在这里稍作休整。”路无涯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袭和伤势未愈的疲惫,“她的情况不能再继续毫无准备地长途跋涉。”
沈清辞没有反对。他环顾石穴,寻了一处相对干燥平坦的石台,小心翼翼地抱着白茯苓坐下,让她半靠在自己怀中,继续维持着神力的输送。
路无涯则走到石穴另一侧,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取出一枚腥气扑鼻的魔丹服下,闭目调息,处理肩头再次崩裂的伤口和消耗过巨的魔元。但他的神识,却始终有一缕牢牢系在对面那个昏迷的身影上。
石穴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人平缓(或竭力保持平缓)的呼吸声,以及沈清辞神力流淌的微弱光晕。
片刻后,路无涯睁开眼,血瞳中的疲惫稍减,但那份沉郁却更加明显。他再次看向沈清辞,目光落在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白茯苓小腹位置的手臂上,血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不知道。”路无涯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声音干涩。
沈清辞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冰蓝色的眼眸转向他:“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孩子的存在。”路无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血瞳紧紧盯着沈清辞的反应,“她刚到魔域的时候,重伤昏迷。鬼枯手探查才发现,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种。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带着一丝后怕与戾气:“那孩子因为母体重伤和环境剧变,极度不安,在疯狂地吸食她的生命本源,几乎要把她彻底掏空。”
沈清辞抱着白茯苓的手臂猛地收紧,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通过血脉感应和探查,他已经知道孩子极度虚弱,甚至濒临消散,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凶险的过往!吸食母体本源……这无异于慢性弑母!
“然后呢?”沈清辞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但其中蕴含的惊怒与痛楚,却难以掩饰。
“然后?”路无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冰冷而暴戾的笑,“然后本尊下令,让鬼枯手用尽一切办法,结合她体内那涅盘之力的残存,布下阵法,强行让那个小东西……沉睡了。”
“沉睡?”沈清辞眉峰紧锁。
“对,沉睡。”路无涯血瞳幽暗,“停止它对本源的掠夺,让它暂时陷入最深的胎息状态,只维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否则,不等她的伤要了她的命,她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就会先吸干她。”
他说得冷酷,甚至带着对那个未出世孩子的厌恶与迁怒。但沈清辞却能听出,在那冷酷的表象下,是当时情况危急到别无选择的决断,以及……一丝连路无涯自己都未必承认的、对白茯苓性命的偏执保护。
沈清辞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怀中苍白如纸的女子,想象着她刚刚经历九死一生、带着一身伤痛和绝望来到魔域,却又要面临腹中骨肉反噬的绝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是他……都是因为他。如果他没有被冰魄咒的旧事和神界责任牵绊,如果他能更早察觉她的痛苦与困境,如果他能更好地保护她……
路无涯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痛楚与自责,血瞳中的讥诮更深,却又混杂着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他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孩子沉睡后,她的情况暂时稳住。本尊命人全力救治,她也恢复得很快。直到……黑齿渊异动。”
“本尊前往镇压,她知道后,竟偷偷跟来。在黑齿渊,我们遭遇强敌,本尊重伤……就在那时,血莲魔宫的传讯到了。”
提到“血莲魔宫”,路无涯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骨的憎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本尊必须立刻前往血莲魔宫。但她……”他看向昏迷的白茯苓,血瞳中的情绪翻腾得更加剧烈,“这个蠢女人,她趁本尊重伤不备,出手打晕了本尊。”
沈清辞猛地抬眸,冰蓝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打晕路无涯?以她当时的状态?
“她拿走了本尊从不离身的魔尊令。”路无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味道,却又奇异地,没有多少真正的怒火,反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然后,以‘本尊未来魔后’的名义,强行命令鬼枯手他们,带着昏迷的本尊立刻撤离,分散潜伏。”
“她自己,则留在那座即将暴露的镇渊堡据点,启动了什么该死的‘绝封之阵’,把一切都封死在里面,断后。”
他说完了。石穴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路无涯略微急促的呼吸,和沈清辞怀中白茯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声。
沈清辞僵在原地,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路无涯,又缓缓移向怀中昏迷的人。脑海中,仿佛能勾勒出那样一幅画面——重伤濒死的魔尊执意赴险,苍白虚弱的女子决然出手,夺取权柄,下达命令,然后转身,独自走向那必死的绝境,以身为障,封绝一切……
为了什么?
为了救路无涯?为了兑现来魔域助他的承诺?还是……仅仅因为,那是她认定的、必须要做的事?
巨大的震撼、难以言喻的心痛、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与怜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看似散漫不羁、甚至有些胡闹的女子,骨子里竟然有着如此决绝、如此孤勇、如此……不惜一切的一面。
而这一切,发生在他闭关、在她独自承受神界流言与伤痛、在他缺席的时空里。
路无涯看着沈清辞脸上变幻的神色,血瞳中的讥诮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某种……近乎认命的晦暗。
“所以,沈清辞。”路无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疲惫与……警告,“你现在知道了。”
“她为了救本尊,可以做到这一步。可以不要命,可以不顾一切。”
“而你……”他血瞳锁定沈清辞,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刀锋,“你给过她什么?除了伤害、缺席、和那些让她不得不逃走的‘规矩’与‘流言’?”
“她现在昏迷不醒,本源枯竭,灵胎垂危。本尊不管你们神界那些破事,也不管你和那个揽月到底怎么回事。”
“但如果你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再让她陷入这种绝境……”路无涯缓缓站直身体,周身那股压抑已久的、属于魔尊的暴戾与毁灭气息,如同苏醒的凶兽,缓缓升腾,尽管他依旧重伤虚弱,但那眼神中的决绝,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骇人。
“本尊就算拼尽一切,燃尽魔域,也绝不会放过你。”
“还有那个劳什子血莲魔宫,以及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和东西……本尊会让他们,永堕无间,万劫不复!”
话音落下,石穴内杀机凛冽,冰火气息再次隐隐对峙。
沈清辞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所有的痛楚、愧疚、震撼,都在这一刻,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意。
他没有反驳路无涯的质问。
因为那些质问,字字属实,句句诛心。
他只是将怀中的白茯苓,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用自己的生命去填补她所承受的一切伤痛与亏欠。
然后,他看着路无涯,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神界主神的威严与承诺:
“她的安危,是本尊如今唯一的责任。”
“过去种种,本尊自会弥补。未来一切,自有本尊承担。”
“至于你,路无涯。”沈清辞冰蓝色的眼眸与那赤红的血瞳对视,“谢谢你,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护住了她,也……护住了那个孩子。”
“但从此以后,她的身边,有本尊在。”
“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你——若再让她涉险,本尊亦不会罢休。”
两个男人,隔着昏迷的女子,在这幽暗的地下石穴中,进行着无声却激烈至极的交锋。
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宣告守护的权利与决心。
而他们共同守护的对象,依旧沉睡着,对这场因她而起的、关乎未来的约定与对峙,一无所知。
只有石穴深处,那废弃传送阵残迹的方向,隐约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空间波动,仿佛在等待着,将他们引向未知的、或许是唯一生路的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