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在魔域的荒芜之地格外漫长。
深渊的风永不止息,带着魔物残骸的腥臭和能量湮灭后的焦灼气息,掠过嶙峋的岩壁与龟裂的大地。远方,嚎哭深渊深处仍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闷响与嘶鸣,仿佛那些被斩杀的魔物首领并未真正让这片土地安静下来,反而可能惊动了更深处、更古老的东西。
白茯苓靠坐在岩壁下,归墟剑横于膝上。
她的呼吸悠长而平缓,借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运转涅盘之力,缓慢恢复着消耗过度的神源。月白色的归墟神力在她经脉中如溪流般静静流淌,滋润着每一处因强行催动“月殒”而带来的细微暗伤。她必须小心控制,既要维持足以应对突发状况的战力,又不能动静太大,以免惊扰体内那两个“隐患”。
蚀魂魔气在神魂角落蛰伏,如潜伏的毒蛇。而那个沉睡的灵胎……白茯苓内视己身,能感觉到丹田深处那团柔和却坚韧的生机,它仿佛自成一体,安静地吸纳着她周身流转的、经过涅盘之力净化的温和能量,缓慢成长。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悸动感时隐时现。
她压下心头的复杂思绪,将注意力转回路无涯身上。
他仍在入定疗伤。
暗金色的魔尊本源魔元在他体内艰难却顽强地流转,修复着破损的经脉,驱逐着侵入魔体的异种能量余毒。他脸色依旧苍白,但七窍不再渗血,呼吸也平稳有力了许多。右肩包扎处,魔药的效力正在发挥作用,伤口边缘的坏死血肉被剥离,新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生长——魔尊体魄的恢复力确实惊人。
白茯苓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闭目时的路无涯,收敛了所有的暴戾与锋芒,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微弱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平静,甚至……一丝疲惫。额前几缕被血污黏住的碎发垂落,衬得他少了些许压迫感。
她想起他最后那句几乎听不清的“谢了”,想起他别开视线时绷紧的下颌线。
这个人,永远用最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仿佛示弱一分便是天大的耻辱。
岩壁外传来窸窣的声响,是小型魔物被残留的魔尊气息和归墟剑意惊扰,仓皇逃窜的声音。白茯苓神识微动,确认并无威胁,便不再理会。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在接近两个时辰的时候,路无涯周身紊乱的魔气波动彻底平息,转为一种内敛而沉凝的循环。他缓缓睁开眼,血瞳深处虽仍有血丝未褪,但属于魔尊的锐利与幽深已然回归。
他第一时间看向白茯苓。
她仍保持着警戒的姿势,膝上横剑,目光沉静地望向岩壁外的荒原。侧脸线条清晰,睫羽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恢复得如何?”路无涯开口,声音已恢复了七八分平日的低沉,只是略带沙哑。
白茯苓转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无碍。你呢?”
“死不了。”路无涯撑着岩壁,试图起身。右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动作一滞,闷哼一声。
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左臂。
路无涯身体微微一僵,血瞳瞥向身旁的女子。白茯苓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另一只手已收起归墟剑。
“能走吗?”她问,语气平静。
路无涯移开视线,借着她的支撑站稳。高大的身躯依旧挺拔,只是右肩无力地垂着。“走。”他言简意赅,辨明方向,迈步向岩壁外走去。
白茯苓松开手,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保持着一个既能随时援手又不至于过于亲近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荒芜的焦土上。
夜幕(魔域的夜)深沉,天空没有星辰,只有厚重的、不断翻涌的魔云,偶尔透下几缕不知来源的惨淡微光,映照出大地上狰狞的战争痕迹。远处,嚎哭深渊如同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漆黑伤疤,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脉动。
路无涯走得不算快,每一步都稳而沉。白茯苓能感觉到他在调动魔元压制伤势,加速恢复,同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地貌开始变化。焦土逐渐被一种暗红色的、仿佛浸透了干涸血液的坚硬岩石取代。空气中弥漫的混乱魔气也渐渐变得有序、凝练,隐约能感觉到某种阵法的波动。
“快到了。”路无涯低声道,血瞳望向不远处一座隆起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暗红山丘。
山丘底部,有一个不起眼的、被乱石半掩的洞口。若非刻意感知,很难发现那里有极其隐蔽的魔纹封印波动。
路无涯走到洞口前,左手掐诀,一缕精纯的暗金色魔元注入洞口边缘一块看似普通的凸起岩石。
岩石表面魔纹亮起,无声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通道内壁光滑,镶嵌着发出幽绿光芒的魔晶,照亮向下的阶梯。
“跟紧。”路无涯率先踏入。
通道向下延伸,曲折但并不冗长。约莫下行百丈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位于山腹深处的巨大空间。拱顶高阔,由粗粝的暗红色岩石天然形成,石壁上开凿出数个规整的洞口,似是房间。中央是一个宽阔的石厅,地面刻画着繁复的魔阵,阵眼处悬浮着几颗拳头大小、散发着温和稳定魔能的晶石,照亮了整个空间。
空气干燥,魔气浓度适中且纯净,显然是经过阵法过滤提纯的。这里感觉不到深渊那种混乱和暴虐的气息,反而有种堡垒般的坚固与秩序感。
石厅一侧,堆放着一些箱子,似是物资。另一侧则有几个石质桌凳。
这里便是路无涯口中的“镇渊堡”据点之一。
几乎在他们踏入石厅的瞬间,左侧一个洞口内传出急促的脚步声。
“尊上!”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响起。
鬼枯手带着两名身穿灰袍的魔医,快步迎了出来。当看到路无涯苍白的面色、染血的衣袍和无力垂落的右肩时,老魔医脸色大变。
“尊上!您这是——”他急步上前,就要查看伤势。
“皮肉伤。”路无涯摆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血瞳却扫了一眼身后的白茯苓,“先看看她。她强行催动神力,消耗不小。”
鬼枯手这才注意到白茯苓,见她脸色亦是不佳,衣裙染尘,气息虽稳却显虚浮,连忙躬身:“泠音殿下。”
“我无妨,先处理他的伤。”白茯苓摇头,目光落在路无涯肩上,“腐蚀能量我已驱除,但伤口颇深,且有异种魔气残留,需你仔细清理。”
鬼枯手闻言,不敢怠慢:“尊上,请移步疗伤室。老朽需仔细检查。”
路无涯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白茯苓平静却坚持的目光,最终哼了一声,转身向其中一个洞口走去。
疗伤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石床和几个放置药具的石架。光线来自壁上的魔晶,柔和明亮。
路无涯解开破损的外袍,露出右肩狰狞的伤口。白茯苓之前的包扎已被血浸透,解开布条后,可见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残留着淡淡的紫黑色痕迹。
鬼枯手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深渊影蚀魔的腐蚀魔气?还有……神魂冲击的残留?”他仔细探查,脸色越来越凝重,“尊上,您不仅肉身受创,魔元损耗过度,神魂亦有震荡损伤。需立刻行针封脉,清余毒,稳魂源,否则恐留隐患。”
“啰嗦,动手便是。”路无涯闭目靠在石床上,神色不耐。
鬼枯手不敢再多言,示意两名助手准备。他取出数根细长漆黑的骨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手法迅捷精准,刺入路无涯右肩周围数处大穴,封住魔气流向,防止残留腐蚀气息扩散。又以特制的魔药药液清洗伤口,用锋利的玉刀小心刮去坏死组织。
整个过程,路无涯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正承受的痛楚。
白茯苓一直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见鬼枯手处理得专业细致,便放下心来,悄然退出疗伤室,回到石厅。
她寻了处干净的石凳坐下,再次调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疗伤室的门打开。
鬼枯手擦着额头的汗走出来,见到白茯苓,恭敬道:“泠音殿下,尊上的外伤已处理妥当,余毒亦清。神魂之伤需静养数日,配合安魂魔药慢慢调息。老朽已为尊上施了安魂针,尊上此刻已歇下。”
“有劳。”白茯苓颔首。
“殿下,您的气色……”鬼枯手迟疑道,“老朽观您神力虚浮,似有暗伤未愈,可需老朽为您探查一二?”
白茯苓略一沉吟。她体内情况特殊,灵胎之事绝不可为外人所知,蚀魂魔气亦需隐瞒。但经脉的损耗与过度消耗后的虚弱,倒是可以让这老魔医看看。
“有劳先生。我先前为速杀强敌,强行催动剑意,经脉略有负荷。”她伸出左手腕。
鬼枯手小心翼翼地以一丝温和的魔元探入,片刻后收回,眉头微蹙:“殿下经脉宽阔坚韧远超寻常,但确有多处细微撕裂,神源亦消耗过甚。幸而殿下根基深厚,恢复力惊人,只需好生调养数日,辅以温养神魂、滋润经脉的丹药便可。”他顿了顿,又道,“老朽这里有些魔界特有的‘蕴神幽草’和‘冰魄玉髓’,对神族温养神魂亦有奇效,殿下若不嫌弃……”
“多谢。”白茯苓没有拒绝。她确实需要尽快恢复战力。魔域局势不明,路无涯又受伤,她必须保持足够的自保与应战能力。
鬼枯手很快取来两个玉盒。一个里面是几株通体幽蓝、叶片如星芒的小草,散发着清凉宁神的气息;另一个则是一块巴掌大小、晶莹剔透如寒冰的玉石,触手温润,内蕴精纯的冰属性能量。
白茯苓收下,再次道谢。
鬼枯手安排了一名魔侍为白茯苓收拾出一间干净的石室,便退下了,要去为路无涯调配后续的魔药。
石室内同样简洁,一床一桌一凳。墙壁上的魔晶散发着稳定的微光。
白茯苓服下一株蕴神幽草,又将冰魄玉髓置于掌心,运转涅盘之力缓缓吸纳其中的纯净能量。清凉温润的气息流转全身,滋养着受损的经脉与消耗的心神。她小心地避开丹田处的灵胎,那团生机似乎对这股温和的能量也有所感应,微微雀跃,但并未主动吸纳。
调息中,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白茯苓被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压抑的闷哼声惊醒。
声音来自隔壁——路无涯的疗伤室。
她睁开眼,神识悄然探出。隔壁室内,路无涯似乎并未安睡,而是在对抗着什么。他的魔息波动不稳,时强时弱,隐隐透出一种焦躁与痛苦。
是神魂之伤发作?还是蚀魂魔气的残余影响?
白茯苓犹豫了一瞬,起身走出石室。
疗伤室的门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她轻轻推开。
室内光线昏暗。路无涯靠在石床上,双目紧闭,额头上布满冷汗,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他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兽皮垫子,手背青筋暴起。周身魔息紊乱,暗金色的魔元不受控制地外溢,在空气中形成细小的涡流。
他在梦魇?还是疗伤出了岔子?
白茯苓快步走到床边,低声唤道:“路无涯?”
没有回应。
她伸手想去探他的脉门,却在指尖即将触及时,被他猛地一把攥住了手腕!
力道极大,捏得她腕骨生疼。
路无涯骤然睁开眼,血瞳中一片猩红的混沌,没有焦距,只有狂暴的戾气与深不见底的痛苦,仿佛沉沦在某个可怖的梦魇或回忆中。
“滚……开……”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另一只手竟本能地抬起,凝聚魔元,就要向白茯苓拍来!
白茯苓眼神一凝,不退反进,空着的左手闪电般点向他眉心!
指尖月白光芒微闪,一缕精纯平和的涅盘之力,混合着冰魄玉髓的清凉宁神气息,直透他混乱的识海!
“路无涯!醒来!”清冷的声音带着神识冲击,震入他魂海。
路无涯浑身剧震,拍出的手掌僵在半空,血瞳中的猩红混沌如潮水般退去,逐渐恢复了清明。
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白茯苓被他死死攥着手腕,站在床边,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只有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一丝担忧。
他手指猛地松开,像是被烫到一般。
“……是你。”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梦魇初醒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别开脸,抬手抹去额头的冷汗,胸膛微微起伏。
“做噩梦了?”白茯苓收回手,手腕上已留下一圈明显的红痕。她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差点被攻击的人不是自己。
路无涯沉默片刻,血瞳望着石室顶壁,半晌才低声道:“……旧伤。神魂受创时,容易引动。”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旧伤”,但语气中的沉重与压抑,清晰可辨。
白茯苓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不愿示人。
“鬼枯手说你需静养安魂。”她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魔域特制的、蕴含温和魔能的清水),递给他,“喝点水。”
路无涯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似乎驱散了些许梦魇带来的燥郁。
他将空杯递还,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红痕上,血瞳微不可察地暗了暗。
“下次……别靠那么近。”他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平日的冷硬。
白茯苓接过杯子放好,闻言抬眼看他:“若你走火入魔,无人靠近,岂非更糟?”
路无涯一噎,瞪着她,却见她神色认真,并非抬杠。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牵扯到右肩伤口,又让他吸了口冷气。
“你如何了?”他转移话题,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的脸。
“无碍,调息几日便好。”白茯苓顿了顿,“你方才……是蚀魂魔气的影响?”
路无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血瞳锐利地看向她:“你知道?”
“猜的。”白茯苓坦然道,“你体内旧伤,能与神魂关联、且如此霸道的,我所知不多。蚀魂魔气乃上古凶物,残魂不灭,侵蚀宿主,引发心魔梦魇,是其一贯手段。”
路无涯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真意,最后扯了扯嘴角,算是默认。他重新靠回床头,闭目养神,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淡:“与你无关。管好你自己。”
白茯苓不置可否,也不离开,就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自顾自继续调息。
室内陷入沉默,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路无涯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镇渊堡据点有传讯魔阵。明日,本尊需联络其他几处要塞,了解各地魔乱情况。”
“嗯。”白茯苓应了一声。
“你……”路无涯顿了顿,“若恢复尚可,随本尊同去。有些封印松动的情况,或许……需你从神族角度参详。”
这算是……邀请?或者说,认可她“助他平乱”的价值,并给予一定程度的信任与参与权?
白茯苓睁开眼,看向他。
路无涯依旧闭着眼,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好。”她简洁地应下。
又是一阵沉默。
魔晶的光晕在石壁上投下两人安静的影子。
在这深藏于魔域荒原之下的镇渊堡中,重伤的魔尊与未愈的神族战神,隔着一张石床的距离,各自调息,无言守候。
窗外(并无真正的窗,只有石壁)仿佛传来遥远深渊永不停歇的风嚎。
但在这坚固的石室之内,有一种奇异的、并肩而立的安宁,悄然滋长。
仿佛只要剑在身侧,人在眼前,这无尽魔域的腥风血雨与深沉夜色,便都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