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娡在门槛处生生刹住脚步,望着他利落下马,动作干脆流畅。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随之升起的却是更复杂的情绪——担忧、气恼、委屈,还有……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悸动。她得承认,无论多么心急如焚,见到他安然归来、如此模样的这一瞬,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他那身耀眼的光芒冲淡了。
是的,耀眼。赵乾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一个即便在赢家这样人才济济的大家族里,也堪称“完美”到极致,甚至到了连他那些微末缺点(比如偶尔过分的冷漠与执拗或此刻的“失联”)都能被其强大能力和个人魅力所掩盖、乃至被视为某种独特印记的地步。
他迈步走来,步履生风,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门口为首的嬴娡,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歉意和柔和。
“深夜方归,劳诸位久候。”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惯常的沉稳力量,瞬间抚平了厅前所有的躁动。
嬴娡看着他走近,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轻唤:“……夫君。”
赵乾已走到她面前,挡住了身后大部分视线,微微低头看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低语了一句:“事出紧急,不及通传,让你受惊了。”
说罢,他才抬眼,对着赢家二老及众人拱手:“岳父、岳母,各位兄姊,赵乾此行临时有紧要公务处理,牵扯甚密,不便提前传递消息,累得家人担忧,实乃赵乾之过,稍后自当细说分明。”
他的态度坦荡而诚恳,那股天生的、令人信服的气度,让原本可能有的些许埋怨也消散于无形。赢父捻须,面色稍霁:“回来便好,先进屋说话。”
众人簇拥着赵乾往里走,嬴娡落在他身侧半步,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赵乾反手,在宽袖遮掩下,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温热的力量瞬间传来。
嬴娡垂下眼睫,心绪翻腾。她知道,今夜这场突如其来的等待和担忧,在他归来的光芒与那短暂的掌心温度里,似乎都变得“值得”了。而这,恰恰也是赵乾最“可怕”又最令人难以抗拒的地方——你永远无法真正对他生气太久。
众人散去,灯火阑珊。偌大的厅堂很快只剩下嬴娡与赵乾,以及几个垂手侍立的、不敢弄出丝毫声响的仆役。
方才人声退去后的寂静,忽然变得有些粘稠。嬴娡指尖还残留着他方才一握的温度,那短暂的暖意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让她之前所有焦灼的猜测和冰冷的怨怼都显得无处着落。她知足于他此刻的归来,甚至因那主动的牵手而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甜,可这甜底下,又沉着连日来“不冷不热”的冰碴,以及更深的不安——他为何突然转变?
赵乾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模样,仿佛刚才那一握只是安抚人心的权宜之举。他转向赢家二老最后离开的方向,微微躬身,礼仪无可挑剔,然后才看向嬴娡,语气平静:“夜已深,你也担惊受怕了整晚,早些歇息吧。”
他的解释,在众人面前天衣无缝——“负责的田庄出了棘手的难题,须得寻访邻镇有经验的老庄头,借鉴应对之法。事出突然,时机紧迫,不及通传。”
这理由合情合理。赵乾入赘赢家这些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略显青涩的“赵相公”,而是真正能独当一面、将赢家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主君”。他经手的田庄、铺面、人情往来,无一不是复杂棘手,也无一不是被他处理得妥帖周到。他的功劳苦劳,赢家上下有目共睹。所以,当他用那副惯常的、承担重任的口吻说出“事出紧急”时,没有人会怀疑,更没有人敢责备。他身上的光环太盛,盛到连偶尔的“失踪”和“不通情理”,都能被自动解读为“操劳奔波”、“不得已而为之”。
嬴娡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跳动的烛火下忽明忽暗,那完美的面具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她想起自己之前的恐慌——以为他是因为补办婚礼之事心生抵触,甚至……一走了之。这念头如今想来荒唐,可若非他之前长时间的冷淡,她又怎会生出这般绝望的猜测?
他真的只是去处理田庄事务吗?邻镇虽不远,但彻夜方归,连派个小厮回来说一声都做不到?这不像他素来周密的作风。
可她问不出口。赵乾已经给出了“标准答案”,一个维护了他完美形象、也给了所有人台阶下的答案。她若追问,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不识大体。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触及的疲惫(或许是她看错了),想起他这些年为赢家的付出,所有质疑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嗯,”她最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你也辛苦了,快去梳洗吧。”
赵乾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道:“好。”
他转身朝内院走去,步履依旧稳健,背影挺拔如昔,仿佛今夜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晚归。
嬴娡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回廊拐角,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但那温度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不确定感。
他圆了谎,安抚了众人,甚至……短暂地安抚了她。可那颗关于“他是否后悔入赘”、“他内心究竟如何看待这场婚姻和她”的刺,却因为今夜这番完美的表演,扎得更深,更隐蔽了。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心口。那里,知足与满足的余温,正与冰冷的疑虑无声交战。而那个关于“男科”的真实缘由,如同一个永不为人知的暗影,静静潜伏在赵乾完美无瑕的表象之下,也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她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跨越的鸿沟。夜还很长,而有些冰冷,是炭火也暖不热的。
不过这些也不单单怪赵乾一个人,她自己何尝又没有责任呢?
赵乾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书房的月洞门后,那方向与正房寝居背道而驰。嬴娡独自站在逐渐冷清下来的厅堂门口,夜风穿廊而过,带来更深露重的寒意,也彻底吹散了掌心那一点自欺欺人的暖意。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哦,是了。“今日奔波,案头还有些急务需连夜理清,以免误事。你且安心歇息。” 语气平和,理由充分,甚至称得上体贴——不打扰她休息。可那刻意保持的距离,那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姿态,比之前纯粹的冷淡更让嬴娡心头发涩。
她望着书房方向透出的、孤零零的一窗灯火,那光亮与他的人一样,清晰,稳定,却透着拒绝靠近的凉薄。
怨言?她哪里还敢有。
心底那点心虚和懊悔,此刻翻腾得越发厉害。是了,他定然还在气头上,气她前些日子那荒唐的“相看”。短短三日,接连见了三个男子——青梅竹马、如今已有些成就的覃松;家世清朗、性情温和的表亲小佳欣;甚至还有那个以风流俊俏闻名的唐璂……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明晃晃的打脸,是全然未将赵乾这个正牌夫君放在眼里的羞辱。
即便她有千般理由——父母催促,族中议论,甚至她自己那点因他长久冷淡而生出的、近乎自暴自弃的试探——如今看来,都苍白得可笑。她只顾着自己那点委屈和焦虑,何曾想过赵乾的感受?他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当年心甘情愿入赘,已是惊世骇俗。这些年来他为赢家倾尽心力,挣下偌大家业和名声,结果妻子转头就去“相看”其他男子,这让他颜面何存?情何以堪?
他这般反应,已是极为克制了。若换做旁人,怕是早已闹得不可开交。他只是冷着她,疏远她,如今连共处一室都不愿。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谴责和划清界限?
嬴娡慢慢走回寝居,室内熏香袅袅,锦被华褥,却只觉空旷冰冷。梳妆镜里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眼中满是挥之不去的忐忑。
她知足了么?方才那短暂一握带来的眩晕般的满足感,此刻已被现实刺破。那更像是一种施舍般的安抚,是做给众人看的姿态,而非夫妻间真正的冰释前嫌。
他会不会永远这样冷下去?会不会……心里已经生了去意,只是碍于情面或形势,暂时按下不表?今夜他突然离去又归来,是否也是一种矛盾的挣扎?
嬴娡不敢深想。她挥退侍女,独自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丝帕。或许,她该做点什么?道歉?解释?可面对赵乾那深不见底的沉默和完美无缺的礼仪隔阂,她竟不知如何开口。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轻飘无力,所有的举动都可能被误解为又一次的逼迫或算计。
书房那盏灯,亮至深夜。
而正房这一室,只有嬴娡对着孤灯冷衾,辗转反侧。知足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影,满足更是遥不可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她亲手划下的裂痕,以及他筑起的、看似礼貌实则坚固的冰墙。悔意如虫蚁,细细啃噬着她的心。她终于尝到了任性妄为的苦果,而这苦果的滋味,恐怕要比她想象中,漫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