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大夫走了进来。他目光平和,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并未因赵乾的沉默和紧绷而有任何探究之意,只是示意赵乾坐下,伸出手腕。
赵乾依言伸手,指尖微凉。
老大夫三指搭上他的脉搏,闭目凝神,细细感受。诊脉的时间并不短,期间大夫又低声询问了几句,关于症状、时长、日常起居等。赵乾的回答极其简略,甚至有些含糊,但老大夫似乎已然明了。
良久,老大夫收回手,睁开眼睛,看向赵乾,语气平和却带着笃定:
“先生此症,非一日之寒。观先生脉象,沉细而涩,肝肾之气均有亏虚之象。应是上了年岁,元气渐衰,又加上长年累月操劳过度,心神耗损,且作息极不规律,饮食想必也未曾精心调养,以致阴阳失调,精关不固。”
他没有使用任何令人难堪的词语,却将病因说得清晰透彻。长年的殚精竭虑,日夜颠倒的忙碌,以及对自身健康的忽视,终于在这最脆弱的一环上显出了后果。
“此乃慢性虚损之症,需徐徐图之,不可急于求成。”老大夫提笔,开始斟酌药方,“老夫先开几副汤药给你带回去,按时煎服。这药主要是温补肝肾,固本培元,兼以安神定志。”
他一边写着,一边嘱咐:“吃完这几副,需得再来复诊,根据情况调整方子。此病由来已久,恢复也非一朝一夕之功,须得长年累月,耐心调理,坚持服药,配合静养,方可见效,切忌半途而废,或急于求成滥用虎狼之药。”
赵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搁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长年累月……坚持服药……
这几个字,像枷锁,又像是一线微光。
他接过大夫开好的方子,上面的字迹工整,药名却陌生。付了诊金和药费,药童很快将包好的几副药递到他手中。
赵乾将那几包沉甸甸的药材仔细收好,对着老大夫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医馆,重新汇入了云涧府午后的街市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无人知晓,这位赢家看似无所不能的男主人,怀中揣着的,不仅是几包苦涩的汤药,更是一份难以言说的隐痛和一场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曙光的、孤独的战役。
赵乾不声不响地离开,直到暮色四合,依旧未见归来,也毫无音讯传回。起初的下人禀报还只是让嬴娡心生疑惑,随着时间推移,这份疑惑逐渐变成了不安,最终在赢府内部引发了一场压抑的骚动。
嬴娡派人悄悄去赵乾可能去的几个地方——常去的茶楼、相熟的铺子、甚至他负责的就近庄子——都寻了一遍,皆无所获。问遍门房和值守,也只知他清晨独自出门,并未交代去向。
一个大活人,还是赢家的男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府中下人虽不敢明着议论,但私下里早已窃窃私语,各种猜测不胫而走。管事们表面上维持着镇定,眼神里却都透着一丝惶惑。赢家刚刚因为补办婚礼的事才在族中勉强稳住阵脚,若此时赵乾突然失踪,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又会引来多少非议和风波?
嬴娡独自坐在房中,心乱如麻。
最初的担忧过后,一个更让她心寒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莫不是……跑了吧?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是了,他或许根本不想补办这场婚礼。那日的画像,他全程黑脸;对于婚礼筹备,他不闻不问;甚至对于她的弥补和示好,他也始终冷若冰霜。
他会不会是觉得,这场婚礼于他而言并非弥补,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束缚和羞辱?他会不会是终于忍无可忍,又无法公然反抗(毕竟他亲口承诺过“家不散”),所以选择了用这种不告而别、悄然消失的方式,来抵抗这场他根本不愿意参与的仪式?
若真是如此……
嬴娡不敢再想下去。
若赵乾真的就此一去不回,她该如何自处?赢家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局面?婚礼还办不办?族人们会如何看她?赵家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弥补过错、稳住家族、试图缓和关系——在赵乾这无声的“抵抗”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她坐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迷茫。
她不知道赵乾去了哪里,更猜不透他心中究竟作何打算。这种完全失去掌控、被悬在半空的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争吵和冷战都更让她感到恐惧。
夜,越来越深。赢府内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所有人都在等,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男主人,等一个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明天。
嬴娡在房中枯坐良久,心绪从最初的慌乱、猜测,渐渐沉淀为一种带着决断的冷肃。
不能再这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地找下去了!赵乾是赢家的男主人,他的行踪不明,关乎的不仅仅是夫妻私事,更是整个赢家的体面和稳定。与其坐等流言发酵,不如主动掌控局面。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属于赢家家主的果决。她唤来姬雅和几个得力管事,语气清晰而不容置疑地下达了命令:
“传我的话,府中所有院落、回廊、路径,将所有的灯都点亮!一盏都不许暗着!”她目光锐利,“赵相公或许只是临时有事耽搁,晚上回来,黑灯瞎火的,万一磕着碰着,谁担待得起?”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既表明了关切,也给了赵乾一个“可能晚归”的台阶,更向府中上下传递了家主镇定、一切尽在掌控的信号。
“是,夫人!”管事们连忙应下。
“还有,”嬴娡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模糊的镇子轮廓,“立刻安排人手!嬴水镇通往州府、邻镇、以及各主要庄子的所有通路,每条路派一队可靠的人马,带上灯笼火把,沿路接应!若见到赵相公,务必恭敬请回,就说……家中一切安好,夫人惦念。”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沿途未见,接应队伍继续向前搜寻,扩大范围!其余人手,在镇内及周边仔细探查,询问各处客栈、车马行、码头,任何赵相公可能落脚或经过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她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我要的是安然把赵相公接回家!行事需得有礼有节,不得惊扰百姓,更不得走漏风声,引人猜疑!若是有人问起,只说赵相公外出处理要务,家中派人接应而已。”
“是!谨遵夫人吩咐!”众人齐声应道,心中凛然。夫人这是要动用赢家全部的力量,明暗结合,既大张旗鼓地“迎接”,又暗中仔细搜寻,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将人找到并“请”回来。
很快,赢府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家丁护卫被迅速组织起来,手持灯笼火把,牵着马匹,悄无声息却又高效迅速地融入了嬴水镇四通八达的道路和夜色之中。
一场以“迎接”为名、实为大规模搜寻的行动,在嬴娡的指挥下,悄然展开。
她站在灯火通明的院中,望着人马远去的方向,眼神深邃。无论赵乾是因何离开,她都必须将他找回来。这个家,不能散。至少在明面上,绝不能散。
赢府内外灯火辉煌,人马调动,一切都在嬴娡的指令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站在廊下,看着忙碌穿梭的下人,心中那份因赵乾失踪而起的慌乱已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所取代。
找回来。
无论如何,必须找回来。
她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眼神冷硬。即便赵乾是真的想逃,是真的用这种方式抗拒婚礼,她也绝不允许。
补办婚礼的消息早已传出,请柬也已陆续发出,嬴水镇乃至周边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知晓。若此时新郎官不见了,赢家将沦为天大的笑柄,她嬴娡也将颜面扫地,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维持的体面都会瞬间崩塌。
这个脸,她丢不起,赢家更丢不起。
哪怕是绑,也要把人绑回来! 这个狠厉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只要人回来了,关起门来,再大的矛盾都可以慢慢解决。但人若不在,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就在她心绪翻腾,暗自发狠之际,一直侍立在她身侧、忧心忡忡的姬雅,看着自家夫人那冷峻的侧脸和府中这兴师动众的阵仗,忽然没忍住,极小声地、带着试探和一丝天真的困惑,嘀咕了一句:
“姐姐……既然赵相公……这么不情愿,咱们……咱们换一个新郎不行吗?”
这话声音虽小,在寂静的廊下却清晰地钻入了嬴娡的耳中。
嬴娡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姬雅。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混合着怒意和荒谬感的冰冷。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姬雅被她看得浑身一哆嗦,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连忙低下头,脸色煞白:“奴婢……奴婢胡言乱语,请夫人恕罪!”
换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