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蟒带着他那份源于自身恐慌的“劝和”匆匆离去后,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余下赵乾一人,对着满桌文书,却久久未能落笔。
一直侍立在侧、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小冼,内心挣扎了许久。他看着主子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侧影,想起嬴蟒方才那番虽动机不纯却也不无道理的话,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开口:
“主子……”小冼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七爷的话,虽然……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您……您要不要……去看看夫人?哪怕就是说几句话也好?”
小冼知道主子心里憋着多大的屈辱和怒火,但他更怕这夫妻二人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最终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主子这般日日冷着脸,夫人那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日子过得实在让人揪心。
赵乾没有立刻斥责小冼的多嘴。
他沉默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小冼,”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苍凉,“有些东西,并不是我想,就行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对小冼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也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这话里透出的无力感,让小冼心头一紧。
赵乾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将他的脸庞勾勒出一圈寂寥的金边。他的眼神有些空茫,语气也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哪天她要是真把人接回来……我也没办法。”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是一块冰,砸在了小冼的心上。
“由她去吧。”
赵乾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那番透着绝望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他不再看小冼,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只是专注于眼前的文书,用忙碌来隔绝所有纷乱的情绪和无法掌控的未来。
小冼站在原地,看着主子那副将所有情绪都深深埋藏起来、只留下一个冰冷坚硬外壳的模样,鼻子一酸,再也说不出任何劝解的话来。
他明白了,主子不是不想缓和,而是已经预见到了最坏的可能,并且……提前选择了放弃挣扎。那种“由她去吧”的态度,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人感到绝望。
小冼看着主子重新埋首于案牍之间,那挺直的脊背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所有的试探、劝慰乃至可能的情感波动都隔绝在外。他只能默默地垂下头,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不敢再打扰。
然而,赵乾内心深处究竟是如何思量的,除了他自己,这世上恐怕再无第二人知晓。
那看似认命的“由她去吧”,或许并非全然是放弃。
可能是一种极度理智下的权衡——既然无法控制他人的行为,便只能控制自己的反应,避免投入更多无谓的情感,徒增痛苦。
也可能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用这种毫不在意的姿态,来维持自己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仿佛在说:“你看,我并不在乎,所以你伤害不了我。”
甚至,在那冰层的最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其微弱的期盼?期盼着嬴娡能够恪守承诺,期盼着时间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但这些,都只是外人的揣测。
赵乾将自己的心封锁得太严实了。他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就像一本合拢的、上了重锁的书。旁人只能看到冷硬的封面,却永远无法窥见内里究竟是燃烧着不甘的余烬,还是早已化作一片冰冷的死灰。
小冼能感受到的,只有那弥漫在书房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及主子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骄傲、屈辱与极度压抑的沉重感。
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在那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当赵乾独自一人卸下所有伪装时,才会向他自己袒露分毫。而白天,他依旧是那个沉稳、理智、冷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仿佛一切皆可抛却的赵乾。
平静(或者说死寂)地过了几日。
这日晌午,该用饭时,赵乾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出现在膳厅。
嬴娡等了片刻,不见人影,心中虽有些异样,但并未多想,只以为他又在书房忙于公务忘记了时辰。她吩咐厨房将赵乾的饭菜备好,让人给他送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前去送饭的下人便匆匆返回,脸上带着一丝惶惑,禀报道:“夫人,赵相公……他不在书房。小的问了值守的人,说是……赵相公一早便独自出门了,并未交代去向。”
“独自出门?”嬴娡闻言,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小冼呢?也没跟着?”
“回夫人,小冼也不在。听门房说,赵相公是一个人走的,没带任何随从。”
嬴娡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赵乾行事向来稳妥,即便外出,也多半会带着小冼,或者至少会交代一声去向。这般不声不响,连贴身小厮都不带,独自一人出门,实在是有些反常。
他能去哪里?
是去庄子上了?可若是去庄子,没必要如此悄无声息,连个口信都不留。
是去处理什么紧急的、不欲人知的事务?还是……仅仅是想一个人静一静,避开这府中令人窒息的氛围?
各种猜测在嬴娡心中翻腾,让她有些食不知味。
她放下筷子,对下人吩咐道:“去,问问门房,赵相公往哪个方向去了?再让人去几个他常去的铺子、茶楼打听一下。”
“是,夫人。”
下人领命而去,嬴娡却再也无心用饭。她走到窗边,望着府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心中那根因为赵乾留下而稍稍放松的弦,又悄然绷紧了。
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何要独自一人?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打算?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嬴娡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赵乾的了解,或许远比想象中更少。这个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多年的男人,他的内心世界,他的行踪动向,于她而言,依然是一片迷雾。
时近正午,云涧府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在一条相对僻静、却以医馆药铺集中而闻名的街巷里,“云记男科”的牌匾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这家医馆在云涧府乃至周边地界都颇有名气,专治男子隐疾,以医术精湛、口风严谨着称。
医馆门前,此刻正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穿着普通布衣却难掩气度的男子。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犹豫,又仿佛在积蓄勇气,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若熟悉之人细看,定能认出——这竟是赢家的男主人,赵乾。
他独自一人,身边连最信任的小冼都没有带。
这个地点,这块招牌,再加上他孤身前来、刻意遮掩行迹的举动,其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他生病了。
而且,是难以启齿的、属于男子最隐秘尊严的——男科方面的疾病。
这或许能解释许多事情。
为何他多年来与嬴娡关系冷淡,甚至近乎无夫妻之实?
为何在得知嬴娡“出轨”后,他的愤怒中夹杂着更深的、近乎绝望的屈辱?
为何他对补办婚礼、对夫妻敦伦之事表现得如此抗拒和冷漠?
又为何,他会说出“由她去吧”那样近乎放弃的话?
身体的隐疾,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日夜啃噬着他的自尊和作为一个男人的自信。他无法履行丈夫最基本的义务,这或许让他自觉在嬴娡面前矮了一头,甚至觉得自己的“残缺”才是导致婚姻不幸、妻子向外寻求的根源。那份深埋心底的自卑与痛苦,远比妻子行为不端带来的羞辱更加致命和难以言说。
他选择独自前来,远离熟悉的环境和目光,是最后的倔强,也是极致的难堪。他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赢家的人,知道他这个秘密。这关乎他最后一点,或许也是最重要一点的尊严。
赵乾在医馆门前又静立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微微抬了抬帽檐,目光坚定(或者说决绝)地看向了那扇象征着希望也象征着羞耻的大门,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这一步,对他而言,或许比面对千军万马更需要勇气。
赵乾踏入“云记男科”那扇门,仿佛踏入了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只关乎隐秘痛苦的空间。医馆内部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气氛安静得有些肃穆,很好地保护了来客的隐私。
他刚进去,便有一位中年药童模样的人迎了上来,显然训练有素,并未因他独自前来、衣着低调而有任何异样神色,只是恭敬地低声问道:“先生是看诊还是抓药?”
赵乾压低了声音:“看诊。”
药童并不多问,微微颔首,便引着他绕过前堂,穿过一条安静的走廊,来到了一间更为僻静的内间。内间布置简朴,只有一桌、两椅,和一扇屏风,显然是为了确保绝对的私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