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日,凌阳关外,晨雾如纱。
寅时三刻,关隘沉重的包铁木门在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呜咽。梁国大军主帅李靖远一马当先,跨着那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追云驹”,率先踏出关隘。
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如石刻,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髯。
一身玄色山纹甲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猩红披风垂至马腹,随着坐骑步伐微微摆动。虽已不惑之年,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前方苍茫大地。
身后,六万精锐鱼贯而出。
这支梁国平叛主力,大半是李靖远亲手整训数年的精锐。步卒着黑色札甲,持长枪硬弓,行进间甲叶碰撞声整齐划一;两千骑军分列两翼,人马皆披轻甲,鞍侧悬挂角弓与军刀。队伍中数十面旌旗猎猎作响,最大的一面黑底金边帅旗上,绣着斗大的“李”字,边角以银线刺出“靖远”二字。
李靖远勒马立于道旁高坡,静静看着大军如黑色洪流涌出关隘。
李靖远治军,向来讲究“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六万大军行进时,前军、中军、后军层次分明,两翼游骑如触角般伸展,随时警戒。每行十里,必有哨马往返传递消息;每过一时辰,全军稍歇半刻,饮水整装。
如此稳扎稳打,一日推进二十里,第二日亦复如是。
忽闻马蹄声急。
“报——”
一声长喝撕破暮色宁静。
一名浑身尘土的斥候疾步闯入,单膝跪地,抱拳过顶。这人甲胄上沾满泥浆,脸上被荆棘划出数道血痕,显然是一路疾驰未停。
“讲。”李靖远放下手中军报,神色平静。
斥候膝跪倒在李靖远身前,声音因激动与急促而微微发颤:
“禀大元帅!前方青河西岸,发现逆军主力!已沿河岸扎下连营,营寨坚固,旌旗密布,正是伪帝李炎的炎字旗号!”
将领齐齐侧目。
斥候喘了口气,继续道:“滩头开阔地上,已立起营寨轮廓。观其规模,帐篷连绵数里有余,炊烟密集,巡哨往来频繁。卑职登高远眺,粗略估算,兵力当在三万上下,皆是精壮战卒,绝非疑兵!”
帐中顿时一片哗然。
左军都督,性如烈火的猛将崔破虏,他声若洪钟:“青河西岸?背水列阵?李炎疯了不成!三万对六万,还敢把退路置于滔滔河水之后?这是找死!”
右军都督,素以谨慎着称的老将司马韬却是眉头紧锁,捻着灰白的胡须,喃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伪帝李炎虽年轻,但近年用兵诡谲,多有奇计。背水列阵,古来有之,然皆是迫不得已或抱必死之心。他如今虽势弱,却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何故行此险招?莫非……河中有诈?或对岸有伏?”
参军杨文忌,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策马上前半步,沉吟道:“大帅,青河水流湍急,此时虽非汛期,但河面宽阔,渡河不易。李炎择此地驻营,看似自陷绝地,实则……或许正是要激励士卒死战之心。兵法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他莫非想效仿旧事?”
“管他什么旧事新计!”崔破虏不耐地挥手,眼中战意熊熊,“大帅,此乃天赐良机!逆军主力尽在此处,背靠大河,无处可逃。我军只要列阵推进,步步为营,便可将其逼入河中,一举荡平!伪帝授首,雍州可定!此战若成,大元帅便是平定伪逆的第一功臣!”
众将闻言,不少人面露兴奋之色,交头接耳。是啊,寻找多时的敌军主力突然现身,而且自己把退路断了,这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肥肉。若能在此歼灭李炎,确是不世之功。
然而,也有如司马韬一般持重的将领,面露忧色。先锋官陈远低声道:“李炎麾下虽只三万,却多是他从黄巾老卒,悍勇善战。若真是抱了必死之心,困兽犹斗,我军纵然能胜,只怕也是惨胜。况且……这未免太像请君入瓮了。”
李靖远一直端坐,沉默不语。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议论纷纷的将领,投向远方青河方向。
他抬起手,轻轻一压。
霎时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众将目光齐刷刷聚焦于主帅身上。
“崔都督求战心切,其志可嘉。司马都督、杨参军所虑,不无道理。”
李靖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沙场历练出的冰冷:
“李炎非庸碌之辈,背水列阵,若非有恃无恐,便是另有图谋。传令下去,夜色渐深,全军停止前进,于此地择险要处立寨。寨栅加倍,壕沟加深,多设拒马鹿角。巡哨斥候增加一倍,尤其注意青河上下游二十里内动静,探查有无舟筏伏兵,对岸林地更要仔细搜索。”
“大帅!”崔破虏急道,“战机稍纵即逝啊!若让李炎趁夜遁走,或加固营盘……”
李靖远目光如电,扫了他一眼:“他若想走,就不会在此地下寨。他若想固守,一夜之间,营寨又能坚固几何?我军远来,敌情未明,地利未察,贸然进攻,才是取败之道。他既然摆下这‘背水阵’,便是要乱我军心,诱我急攻。我偏要稳下来,看他究竟能变出什么花样。”
他顿了顿,继续下令:“杨参军,你亲自带人,设法靠近敌营,观察其营垒布局、士卒状态、炊烟数目、旗帜虚实,哪怕一个细节也不可放过。司马都督,你部今夜负责警戒,枕戈待旦。其余各部,好生休整,但甲胄兵器不可离身。”
“末将遵命!”众将凛然应诺。
夜幕彻底降临,梁军大营灯火通明,营寨以惊人的速度立起,壕沟、栅栏、望楼一应俱全,显是训练有素。中军大帐内,烛火高烧。李靖远独自站在巨大的青河地域沙盘前,目光久久凝视着代表李炎大营的那几面红色小旗。
背水一战?李靖远心中冷笑。背水一战,是置于死地,激发士卒求生之勇,如今李炎背后是滔滔青河,自己若从三面合围,他便是真有三头六臂,又能如何?除非……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除非他对岸真有接应?或有办法瞬息渡河?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诱饵,真正的杀招不在河边,而在别处?
帐外,河风呜咽,带来远处隐约的河水奔流之声,更添几分神秘与肃杀。
青河之畔,三万炎军寂然无声,与严阵以待的六万梁军隔空对峙。这看似绝佳的决战之机,此刻却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迷雾,笼罩在每一位梁军将领的心头。
李炎,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靖远望着摇曳的烛火,眼中精光闪烁。无论是什么,他都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对方是一头可能伪装成兔子的豺狼。
“明日,”他低声自语,仿佛说给自己听,“一切自见分晓。”
帐外,春风渐起,吹动营中旌旗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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