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两名眼睛熬得通红的了望兵被带过来。
“回校尉,昨夜丑时末,贼军营火就开始陆续熄灭。”一名了望兵回忆道:
“起初还以为是正常熄灯,可后来……整个大营全黑了。我们以为要夜袭,一直盯着,可到现在,关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另一人补充:“而且,寅时初,我们好像听见远处有大队人马行进的声音,很沉闷,像是往西边去了。但太黑,看不真切。”
王校尉的心沉了下去。
“你们继续盯着,我这就去禀报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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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内,李靖远刚刚披甲完毕。
他昨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刻头脑却异常清醒。案上摊着连夜修改完善的布阵图,墨迹未干。
“大帅!”帐外传来韩擎急切的声音。
“进来。”
韩擎掀帐而入,甲胄齐全,脸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关外……关外炎军大营,空了!”
李靖远手中正在系束腕带的手指一顿。
“说清楚。”
“寅时当值的王校尉来报,炎军营火全熄,营地寂静无声。了望兵听见西向有大队行军声。”韩擎语速极快:
“末将已亲自上墙看过——确实不对劲。往日这时辰,贼军营地上空早该有炊烟,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李靖远沉默三息。
“传令:众将即刻至东墙集合。令弓弩营进入战备,但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关。”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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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晨光初露。
凌阳关主墙楼上,李靖远立于垛口后,十余名梁军高级将领分列两侧,人人面色凝重。
关外景象,逐渐清晰。
只见三里外,原本连绵数里的炎军大营,此刻帐篷大多仍在,却歪斜倾倒,旗帜散落一地。
营寨栅栏多处破损,像是被匆匆拆除。更诡异的是,营中那些本该在晨光中反光的兵甲器械,此刻所见甚少,只有些破烂的辎重车、散落的草料袋,以及……
几处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青烟袅袅。
整个营地,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巨人躯壳。
“这……”刘威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真的……撤了?”
韩擎瞪大眼睛,指着营中几处:“你们看!那些攻城器械——楼车、云梯,都还在!虽然拆毁了一些,但大部分都扔在那儿!”
老将陈安眯起眼,声音干涩:“连营寨都没有烧毁……这是连夜疾走。”
一名年轻将领脱口而出:“难道是被吓跑了?知道咱们援军今日就到?”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伪帝李炎是何等人物?七日猛攻,尸山血海都过来了,岂会因援军将至就仓皇撤退……
“这伪帝又在玩什么把戏?。”李靖远缓缓开口。
营地确实空了。
但……
“可西边……是他们的来路啊。难道要退回雍州?”
“退回雍州?”陈安摇头:“若是有序撤退,当步步为营,焚烧营寨、毁坏道路、设伏阻截。可你们看——他们连营寨都没烧,攻城器械都扔下大半。这绝不是有计划地撤退。”
刘威忽然道:“莫非……是诈?故意示弱,诱我出关追击,然后设伏?”
这个可能性让众人心中一紧。
李靖远没有立即回答。
若是诈退诱敌,这些军资未免浪费得太真实。
“派斥候。”李靖远终于下令:“三队轻骑,每队十人,从北、中、南三个方向接近炎军营地。一队入营探查,两队沿官道追踪五里。若有伏兵,即刻撤回。”
他顿了顿,补充道:“令关内骑兵营准备,一旦斥候遇袭,立即出关接应。”
“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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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第一队斥候驰入炎军空营。他们在倾倒的帐篷间穿梭,检查散落的物资,甚至下马摸了摸篝火的余温。
“校尉,全是真家伙!”一名斥候踢了踢地上一架被拆掉轮子的楼车:
“这些云梯、楼车,都是咱们前几日击伤的那些,他们连修都没修,直接扔了!”
“粮草呢?”
“只有些撒落的杂粮,大营粮囤全空了——应该是带走了。”
“有没有埋伏痕迹?”
“没有。营地外围的陷坑、绊索都还是前几日他们自己挖的,没有新设的迹象。”
与此同时,沿官道追踪的两队斥候也陆续传回消息:
“西向官道足迹新鲜,车辙深重,至少有数万人马经过,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
“道路两旁树林、丘陵未发现伏兵踪迹。沿途有丢弃的破损衣甲、空水囊,还有……病倒后被遗弃的牲口,有两匹老马倒在路边,还没死透。”
“三里外岔路口,大队转向西南方向——是回雍州的路。”
最后这条消息传回时,关墙上的将领们全都愣住了。
李靖远站在垛口前,晨风吹动他玄甲下的战袍。他的目光越过空荡荡的炎军营地,望向西南方雍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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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彻底撕开夜幕时,凌阳关东墙上的梁军将领们,仍沉浸在一片难以置信的死寂中。
斥候的消息接连传回,每一条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炎军大营确为空营。
——攻城器械遗弃过半。
——主力沿官道西撤,转向西南雍州方向。
——沿途未见伏兵迹象。
“这……”韩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他转向李靖远,那张布满伤疤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茫然的困惑:“大帅,伪帝……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李靖远没有回答。
太过诡异
诡异得……令人不安。
“若是诈退诱敌,”老将陈安的声音干涩响起:
“这代价未免太大。这些云梯楼车,打造需时半月,运抵前线更费人力。李炎若只为诱我出关,大可缓缓而退,何至如此仓皇?”
刘威接口:“且若要设伏,沿途必有蛛丝马迹。可斥候回报,五里之内未见异常——除非伏兵设在更远处。”
“更远处?”韩擎皱眉:
“那还叫什么伏击?我军若追击,必先派哨探,五里内无伏,大军方会跟进。伪帝若有埋伏,必在十里之内设下。如今……”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若伏兵设在以青州凌阳关境内的地形十里之外,等梁军追到那里,早有无数时间察觉应对。那便不是埋伏,而是堂堂正正的野战对决。
可李炎若有心野战,又何必放弃凌阳关前的优势地形,仓促撤退?
关墙上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不是喜悦,不是放松,而是一种被悬在半空、不知脚下是实地还是深渊的茫然。
“大帅,”负责情报的参军低声开口:
“数万大军不可能日行百里,是否要加派斥候,扩大侦察范围?或许伪帝在十里、十里外另有布置……”
李靖远直起身,玄甲下的肩膀线条紧绷如弓。
“再派几队斥候。”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刀锋般的冷锐:“每队二十轻骑,一队沿官道追三十里;一队走北侧山道,侦查黑石坡一带;一队走南侧。我要知道,三十里内,到底有没有伏兵,以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将:
“炎军主力,究竟撤到了哪里。”
“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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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队斥候策马出关。
关墙上,李靖远就那样站在垛口后,看着那一百六十余骑如离弦之箭般分成三路,没入关外的原野。
“大帅,您用些早膳吧。”亲兵端来热粥和面饼。
李靖远摆摆手,示意放在一旁。他此刻毫无食欲,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
李炎撤退,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
若是真退——为何退?因援军将至?因后方生变?因粮草不济?七日猛攻,炎军折损至少万余,但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以李炎之能、炎军之悍,绝不该如此轻易放弃。
若是假退——目的何在?诱我出关追击,然后以骑军突袭?且我若追击,必步步为营,斥候先行,他想打埋伏,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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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刚过,第一批深入侦察的斥候陆续返回。
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更加困惑。
“报——官道追踪队已追出十五里,沿途未见伏兵,只发现大量行军痕迹。炎军主力确向西南雍州方向撤退,车辙杂乱,步骑混杂,行进匆忙。”
“报——北侧山道侦查队回报,黑石坡一带寂静无人,未见埋伏。”
“报——南侧断肠谷方向,发现小股炎军游骑踪迹,约百余轻骑,与我斥候遭遇后即撤走,未发生战斗。”
没有埋伏。
至少二十里内,没有成规模的伏兵。
炎军是真的撤了,而且撤得很快、很急。
援军全部入关后。
关内顿时人满为患。三万生力军的到来,让原本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振,士卒们脸上重新有了笑容,伤兵营里的呻吟似乎都轻了些。
墙楼上死一般寂静。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韩擎声音干涩。
李靖远沉默片刻,转身望向关内。关内营区,士卒们已经开始活动,炊烟袅袅升起。
“无论李炎玩什么把戏,我军既定方略不变。”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统帅的沉稳,“援军抵达,合兵一处,步步为营,向西推进。”
李靖远下令:
“今日全军休整,明日卯时,六万大军出关,沿官道向西南推进。凌阳关境内,每日行军不超过三十里,结硬寨,打呆仗。我倒要看看,李炎是要回头迎击,还是继续撤向雍州方向,出了凌阳关境内便可加速追击。”
他顿了顿,补充道:“同时,派出加急信使,分前往淮安,提醒孙云。”
众将领命,但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阴霾。
原本期待的决战、破敌、大功,此刻都变得扑朔迷离。炎军这一退,退得诡异,退得让人心头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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