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关内。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十余名梁军高级将领围坐长案两侧,人人面前摆着粗陶碗,盛着热腾腾的肉汤。连续多日紧绷的神经,在得知援军即将抵达的消息后,终于有了片刻松弛。
人人虽甲胄未卸,面上犹带血污与倦色,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久违的、近乎亢奋的轻松。
“哈哈,今日那伪帝李炎,怕是气得晚饭都吃不下了!”
将韩擎撕下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大笑。他左臂裹着厚厚的绷带,却丝毫不见影响胃口:
“连着猛攻多日,尸首堆得都快有半墙高了,关墙纹丝不动!老子倒要看看,他还能有多少兵马来填这无底洞!”
“韩将军说的是!”一名满脸络腮胡的校尉端起粗陶碗灌了一大口酒,抹嘴道:
“今日末将在东段值守,贼军那云梯刚搭上来,弟兄们一锅滚油浇下去,您猜怎么着?那群贼兵嚎得跟过年杀猪似的!后头的人踩都不敢踩!”
帐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来来,李将军,这碗敬你白日那一箭!”右营都统刘威举碗,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三百步外,一箭射穿那炎贼掌旗官的眼窝,好箭法!”
被称作李将军的中年将领摆摆手,却也端起碗:“侥幸罢了。倒是韩将军今日率死士逆袭,焚毁两架云梯,才是真勇猛。”
坐在下首的韩擎右臂缠着绷带,闻言咧嘴一笑,牵动脸上新添的伤疤:“不值一提。待明日援军到了,老子定要率骑出关,杀他个痛快!”
帐内响起一片附和声。
“就是!这些日子缩在关上挨打,憋屈死了!”
“听说世家那三万私兵,甲胄兵器比咱们京营还好,马匹都是北地良驹。”
“何止!王家的弓弩手、谢家的重步兵,那都是各家家主压箱底的本钱。此番陛下能让他们出血,也是难得。”
一位白发老将抿了口肉汤,感慨道:“七姓联手,自景隆朝以来还是头一遭。看来伪帝李炎,是真把朝廷和世家逼急了。”
“逼急了才好!”年轻的校尉王杰兴奋道:“援军一到,我军兵力反超。届时开关迎战,以逸待劳,定能大破炎贼!说不定能阵斩伪帝,那可是不世之功!”
连日血战积累的压抑、恐惧、疲惫,仿佛都在这笑声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将领们互相拍打着肩膀,交换着今日战斗中各自的“得意之作”,有人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边塞小调。
主位上的李靖远,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出言制止,甚至嘴角也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身为统帅,他太清楚这种情绪的必要——在长期的血战中,一点点的希望,一丝丝的轻松,都能成为支撑士卒继续搏杀下去的力量。
他端起面前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茶是凉的,带着苦涩,却让他因连日缺眠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诸位。”待笑声稍歇,李靖远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将领的目光都投向主帅。
“今日一战,将士用命,再挫贼锋,确是可喜。”李靖远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然,伪帝李炎绝非易与之辈。七日猛攻不得寸进,他必不会善罢甘休。明日,战事只会更加惨烈。”
韩擎放下肉骨,正色道:“大帅放心!弟兄们今日虽笑得欢,心里都明白着呢!守关是拿命在守!只是……”他咧嘴一笑,“只是想到援军明日必到,心里这口气,终于是顺了!”
提到援军,帐内气氛再次热切起来。
“是啊大帅!暗夜司密报说,七姓私兵最迟明日黄昏便可抵达!”一名中年将领兴奋地搓着手,“那可是三万装备精良的生力军!加上我关内四万余人,兵力便反超伪帝!”
另一名将领接口:
“届时生擒伪帝李炎,献俘京师,大帅便是首功!”
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眼中都闪着光。连日苦守的阴霾,仿佛被“援军将至”这四个字彻底驱散。仿佛只要明日太阳升起,三万大军便会如神兵天降,一切困境都将迎刃而解。
李靖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边缘轻轻敲击。
待议论声渐低,他才缓缓开口:“援军将至,确是喜讯。然,兵凶战危,胜负未分之前,万不可有丝毫轻敌。”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除了凌阳关正面之敌,青州其余方向战况如何?尤其是淮安府一带——伪帝麾下大将尉迟恭,所率右路数万炎军,如今动向如何?”
帐内安静了一瞬。
负责军情汇总的参军连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快速翻看后禀报:“回大帅!最新军报是两前六日自淮安府传来。孙云将军依托青岩城、桃花镇、铁牙关三处天险,构筑三重防线,严阵以待。尉迟恭部数次试探性进攻,均被击退,双方目前仍在对峙僵持,炎军攻势渐缓,战事焦灼。”
参军抬起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轻松:“孙将军在军报中说,淮安防线固若金汤,尉迟恭纵有数万之众,亦难逾越。请大帅安心应对凌阳关正面之敌,淮安方向,绝无失守之虞。”
帐内将领闻言,纷纷点头。
“孙云将军是老成宿将,用兵稳健,有他坐镇淮安,当可无虑。”
“尉迟恭虽号称炎军骁将,但要啃下孙将军的三道防线,怕也得崩掉满口牙!”
“如此一来,伪帝两路大军,一路被阻于凌阳关下,一路被挡在淮安之外,已成强弩之末!只要援军一到,我军便可转守为攻!”
乐观的情绪,再次弥漫开来。
唯有李靖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接过参军递上的军报,就着烛光细看。文书上字迹工整,汇报详尽:尉迟恭部兵力约四万,沿官道推进,前锋重甲骑军出没于青岩岭一带;孙云依托地形构筑三重防线,已击退数次小规模进攻;目前战事呈僵持状态……
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
淮安府地处青州西南,是屏护青州腹地、衔接京师西北方向的重要门户。孙云选择青岩城-桃花镇-铁牙关一线构筑防线,确实是利用了当地险峻地形,将防御优势发挥到极致。以孙云之能,麾下两万五千精锐大军,据险而守,抵挡尉迟恭四万兵马,并非不可能。
但……
李靖远的目光,在军报中“尉迟恭部数次试探性进攻,均被击退”一行字上停留了片刻。
太正常了。
正常得……有些刻意。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雍州失守前后,那些零碎却触目惊心的战报。
云香府一夜陷落,八百重甲营被神秘弩阵全歼;数座坚城从内部被攻破,世家大族暗中投敌;雍失守, 全军覆没,伪帝李炎用兵,从不循常理,往往在对手认为最不可能之处,施以最致命的打击。
尉迟恭此人,虽名声不显,麾下又有三千重甲骑兵,其被伪帝委以右路统帅之重任,统御数万兵马,岂会是只知蛮攻的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