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军大营,中军御帐。
帐中央,一座长两丈、宽一丈的凌阳关沙盘已然成型。
关隘、山川、河流、道路,皆以黏土塑形,木牌标注,插着红蓝两色小旗。红旗代表炎军,已密密麻麻围住关城、南两面;蓝旗代表梁军,则密布关墙之上及关后营垒。
沙盘两侧,十余名炎军高级将领按职阶肃立。左首以张猛为首,一干冲锋陷阵的悍将,右首以逸徐为首,谋臣策士虽着文士袍服,眉宇间却同样凝着战场的肃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沙盘北侧负手而立的那道身影上。
李炎已卸去玄甲,换上一身玄色绣金常服,乌发以玉簪束起,正俯身用一根细木杆轻点沙盘上凌阳关。
“此处箭楼坍塌,梁军今夜必会抢修。”他声音平静,木杆移向关后:“床弩阵地后撤了约五十步,可见白日‘雷神炮’的试射,已让李靖远心生忌惮。”
“陛下明鉴。”逸徐轻摇羽扇,接口道:“据各营回报,今日试探,我军阵亡一千四百二十三人,重伤两百余,损冲车两辆,云梯七架,且左段防御设施损毁颇重。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羽扇指向沙盘上代表梁军士气的虚拟刻度:“关墙上梁卒今日后半程射箭频率降低两成,滚木礌石投放亦显迟疑,可见首关物资并不充裕,毕竟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们行军速度竟如此之快。”
张猛浓眉紧皱,声音洪亮:“陛下,李靖远老成持重,末将观梁军调度,退而不乱,可见其治军之严。若要破关,还需强攻,或……”
他话未说完,侍卫禀报,锦衣卫指挥使,说有紧急军情要呈报陛下。
帐内瞬间一静。众将皆知,锦衣卫直属于天子,专司侦缉、情报、护卫,其指挥使青龙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刻深夜来报,必有要事。
李炎直起身:“进。”
帐帘掀起,青龙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他面庞隐在灯火阴影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快步至御前五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蜡封竹筒:
“启禀陛下,北镇抚司安插于梁都的‘玄字号’暗桩,半个时辰前收到信鸽传来急报。梁国暗夜司已有异动,另有重大军情。”
李炎接过竹筒,捏碎蜡封,取出内里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就着灯火展开。
帐中落针可闻。所有将领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少年皇帝的脸,试图从那平静的面容上捕捉一丝情绪的波动。
李炎的目光在素绢上迅速扫过。烛火跳动,在他眸中映出两簇幽深的火焰。
片刻,他抬起眼,将素绢随手递给身旁侍立的掌印太监:“念。”
太监双手接过,清了清嗓子,尖细却清晰的声音在帐中回荡:
“梁帝月前,召丞相崔琰及七姓家主入宫,严词斥责。崔氏等为表忠心,已联名上奏,愿捐粮三十万石,并集结崔、王、谢、郑、卢、李、韦七姓私兵部曲,合计三万精锐,由崔氏长子崔昊统领,月前已自京师开拔,驰援雍州战事。据测算,最迟七日至八日,便可抵达关下。”
“另,梁国要从京师临近的州府调拨了,三万精锐步军,已奉命整装,入驻京城最后防线,京城三关,青风,落云,天隆,三关,以防不测,不排除其固守京师只打算,也可能东进,另梁国暗夜司已加派谍探潜入我大军后方。”
话音落下,帐中陷入一片死寂。
三万世家私兵!还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部曲!加上梁国京营可能后续跟进的兵力……凌阳关内的梁军,本就占着地利,如今又拥有强大援军!
张猛踏前一步,哑:“陛下!若此情报属实,我军形势严峻!梁军本就据险,若得此三万生力军,关内兵力将反超我军!届时他们若开关出战,与我军野战……”
他没有说下去,但帐中每个人都明白后果。
逸徐手中的羽扇已然停住,眉头紧锁,喃喃道:“七姓私兵……这些世家大族,盘踞梁国数百年,树大根深。其部曲多为世代依附的庄客、佃户,主家厚养之,兵器甲胄甚至优于部分梁国边军。这崔昊,臣有所耳闻,年未三旬,却以治军严酷、骁勇善战闻名,非纨绔子弟可比……”
一名中年将领忍不住道:“军师,难道我们之前的情报竟对此一无所知?三万人的调动,岂能毫无征兆?”
逸徐苦笑摇头:“世家私兵,素来隐匿于庄园坞堡,不录于朝廷兵册。其调动征发,往往只凭家主一言,外界极难探查。梁帝此次能迫使七姓联手出兵,怕是付出了不小代价,也足见其欲在雍州与我军决战的决心。”
帐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低语。将领们面面相觑,白日试探攻城得手的些许振奋,此刻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冲刷得荡然无存。忧虑、凝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在众人脸上闪过。
“陛下,”另一名将领躬身道:“为今之计,或应暂缓攻势,加固营垒,谨防梁军援兵抵达前后,关内守军突然出关袭击。同时,需派出游骑,向西扩大侦察范围,密切监视援军动向,以防其绕过凌阳关,断我军后路……”
“不然!”张猛反对:
“若等敌军援兵从容会师,我军兵力劣势将更大!末将以为,当趁其援兵未至,梁军士气新挫,连夜加强攻势!集中‘雷神炮’,猛轰白日受损之左段城墙,不惜代价,强攻破关!只要拿下凌阳关,任他来多少援兵,也只能望关兴叹!”
“张将军!强攻必然伤亡惨重!若急切间不能破关,我军锐气耗尽,敌军援兵又至,则大势去矣!”
“那难道坐以待毙?!”
将领们低声争论起来,帐中气氛骤然紧绷。
就在这时,李炎忽然轻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瞬间压过了所有低语与争论。
众将一怔,齐齐望向御座。
只见李炎不知何时已坐回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非但没有众人预想中的凝重或怒意,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三万私兵……京营精锐……”李炎缓缓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那抹弧度越发明显:
“李靖远此刻,怕是正在关内大帐中,以此消息鼓舞士气,誓要坚守待援吧。”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帐中一众神色不安的将领,最终落在沙盘上凌阳关的模型上,语气悠然:
“朕原以为,还要多费些时日,才能钓出够分量的大鱼。没想到,梁帝和那些世家,竟如此急着将这份‘大礼’送到朕的面前。”
众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