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激战下来,直至夕阳西下
“鸣金。”
李炎的声音在雨中响起,清晰而冷静。
“铛——铛——铛——铛——”
清越的金钲声穿透战场嘈杂。炎军前军闻声,掩护着“雷神炮”缓缓后撤至安全距离。整个过程井然有序,仿佛刚才那番惨烈试探只是一场训练。
关墙上,梁军士卒看着潮水般退去的敌军,竟无人欢呼。许多人呆呆地望着关墙左段那片狼藉——碎裂的床弩、坍塌的箭楼残骸、满地鲜血与碎石,以及同袍残缺的尸身。
雨水冲刷着血迹,在墙面上淌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李靖远沉默地扫视战场。关下,炎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拢伤员、整顿队列,那些可怕的投石机被缓缓拖回阵后。
而己方,虽然击退了这次试探,但床弩损毁十七架,箭楼塌毁一座,其中大半毁于那多轮精准得可怕的投石轰击。
“大帅……”刘莽的声音有些发颤,“那种投石机……”
“我知道。”李靖远打断他,转身,目光扫过周围面色苍白的将领:“今日之战,诸位有何感想?”
一名满脸血污的校尉咬牙道:“贼军器械精良,尤擅远射。我军若固守不出,只能被动挨打!”
另一名老成些的将领却摇头:“不然。观贼军今日攻势,虽犀利,却并未尽全力。那两支传闻中的精兵——‘血虎’与‘荒狼’,始终未动。伪帝意在试探,消耗,乱我军心。若我军贸然出关野战,正中其下怀。”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用那邪门的炮日日轰击?”校尉怒道。
李靖远抬手止住争论。他望向关外渐沉的暮色中,炎军营寨方向开始亮起的连绵灯火,缓缓道:
“伪帝李炎,在用一种我们陌生的战法。他不急于一战破关,而是在丈量我们的每一寸城墙,测试我们的每一处反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今夜起,关墙守军分三批,彻夜警戒,防敌夜袭。床弩、投石机阵地全部后移,加设防炮顶棚。征集关内民夫,连夜加固关墙受损段,尤其左段。”
“是!”
诸将领命而去。
李靖远独自立于敌楼,望着彻底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方炎军营寨中那杆即便在夜色中依旧被火把映亮的明黄龙旗,心中那股不安却越发清晰。
今日只是试探。
那么明日,后日,当那少年天子真正图穷匕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而那位御驾亲征的少年皇帝,似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与出乎意料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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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凌阳关内灯火通明。
凌阳关内,中军大帐。
白日厮杀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混杂着初春夜雾弥漫在关城每个角落。中军大帐内,十余名将领按职阶分坐两侧,人人甲胄未卸,面上难掩疲惫。
李靖远端坐主位,一身铁青色山文甲在烛光下泛着冷硬光泽。
他面前长案上铺开一张三尺见方的凌阳关防务详图,墨线勾勒的城墙、箭楼、瓮城、马面、藏兵洞等工事密密麻麻,此刻上面已用朱笔添了许多新注。
“今日伤亡统计出来了。”副将刘莽声音低沉:“阵亡一千二百三十七人,重伤四百余,轻伤不计。左墙第三座箭楼基座受损,需连夜加固。箭矢消耗两万八千支,滚木礌石耗四成,热油……”
“说关键。”李靖远打断他,目光仍在地图上移动。
刘莽顿了顿:“照今日消耗速度,我军一路急行军,滚木礌石只够五日。若伪帝明日加强攻势,这个时间还会缩短。”
帐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
他话未说完,帐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卫掀帘而入,单膝跪地:“禀大帅,国暗夜司有密使到,携紧急军情。”
帐内众将皆是一愣。
暗夜司——大梁最为隐秘的情报机构,直属于皇帝,寻常将领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其成员真容。此刻突然出现在凌阳关,必有要事。
“请。”李靖远神色肃然。
片刻后,一名身穿黑色劲装、面罩黑巾的男子步入大帐。他并未卸下面罩,只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函,双手呈上:“李大帅,暗夜司北司使麾下第三卫,奉旨传递急报。”
李靖远拆开密函,烛光下迅速扫过。只看了数行,他瞳孔骤然收缩。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主帅骤变的神色。
良久,李靖远缓缓抬头,声音干涩:“密使所言……可都核实?”
黑巾男子躬身:“云香府城陷落时,暗夜司三名探子潜伏城中,亲眼所见。伪帝麾下有一支特殊弩兵,装备弩机三百余架,射程可达两百五十步以上,破甲力惊人。曾经云香府重甲营八百人,便是被此弩阵全歼,无一人生还。”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此外,暗夜司已查明,雍州失守,除伪帝用兵诡谲外,另有内因——雍州七姓十三家,至少有四姓大族暗中投效李炎。他们在城中散布谣言,甚至……”
“甚至什么?”刘莽急问。
“甚至在伪帝攻城时,从背后袭击守军。”
“砰!”
一位将领狠狠砸在案上,双目赤红:“这些世家狗贼!国难当头,竟敢通敌卖国!”
黑巾男子继续道:“陛下得知后震怒。月前,崔相率七姓家主入宫请罪,在陛下威压下,他们已联名上奏,愿捐粮三十万石,并派出各家私兵部曲,合计三万精锐,已从京师出发,共讨伪帝李炎乱贼。”
帐内死寂一瞬。
随即,低低的惊呼声如涟漪般荡开。
“三万私军?!”
“崔家、王家、谢家……这些世家私兵部曲,可都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啊!”
“若是真能及时赶到,加上我京营精锐三万大军兵力将反超伪帝!”
李靖远握着密函的手微微颤抖,虽说此次东征平叛号称二十万大军,可实际上能够野战的也不过四五万,其中一半还是新军。
剩余的其余大部都是民夫连辅兵都算不上,更没有见过血,打打顺风仗,守关尚且无忧,但要是野战,加上伪帝那数千神出鬼没的骑兵,以及其起兵以来,表现出来的战力,和层出不穷的手段,胜负尤未可知。
“辛苦了。”李靖远压下心中的喜悦,看向黑巾密使:
“回复陛下,李靖远代凌阳关十万将士,叩谢天恩——”
密使躬身:“遵命。”
待密使退出,帐内气氛已截然不同。
虽然弩阵,骑兵的威胁如悬顶之剑,但三万私军来援的消息,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位将领心中。兵力对比正在逆转。
“诸位。”李靖远举起案上茶杯,以茶代酒:“最迟七日,援军必至。这七日,便是我们与伪帝决胜之时。守住凌阳关,便是守住大梁国运。”
众将齐齐举杯,铠甲碰撞声铿锵作响。
“誓死守关!”
“报效皇恩!”
呼喝声冲出大帐,在凌阳关的夜空中回荡。
关外远处,炎军大营的火光连绵如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