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那不是幻觉,墨迹真的在动,像无数细小的黑色虫豸在纸张的纤维里翻滚、沸腾,散发出一股焦糊中夹杂着陈腐腥气的怪味。
火舌终于舔上了这诡异的一角,却像是咬上了一块坚韧的牛皮。
我眼睁睁看着那本红皮名册的边缘被烧得焦黑卷曲,速度却慢得令人心惊,纸页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化为灰烬,反而凝固成一种类似塑料燃烧后的硬壳。
这东西不对劲,它被处理过。
我的心跳得像一面被重捶猛击的皮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及多想,我抄起壁炉旁那根沉重的烧火钳,猛地捅进火盆,将那本顽固燃烧的册子掀了个底朝天。
就在翻动的一刹那,一片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残页从册子的夹层中飘落,掉在滚烫的炭火边缘。
我眼疾手快,用火钳尖端将它挑了出来,按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
那是一小片大约指节大小的纸张,边缘已被烧焦,但中心部分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上面用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墨水,写着三组简单的字符:“苏—09—17”。
这串字符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我脑海深处尘封的锁。
我的金手指,那个能检索我所见过、听过一切信息的记忆数据库,被强制激活了。
无数资料碎片在眼前如瀑布般刷过,最终定格在一份二十年前的社区失踪人口卷宗上。
卷宗的附录里,提到了一个当时被迅速取缔的秘密组织——“模型社”。
他们内部就使用这种格式来为他们的“藏品”进行编号。
姓氏,入库月份,以及当月的第几个。
苏,第九个月的第十七号藏品。
那不是一个代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在我头皮发麻的当口,窗外的风声陡然变得尖利,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玻璃。
远处村里的老钟楼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余音未散,老宅院墙那斑驳的影子里,便无声无息地浮出了几道摇曳的人影。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宽大长衫,样式老旧得像是从戏文里走出来的,手里提着竹篾扎成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在他们脚下晃动,却照不清他们的脸。
是“送神队”。
我心里一紧。
这是我们村祭灶夜才有的民俗仪式,可今年的祭灶日早就过了,更何况,村里根本没人再组织这种老掉牙的活动了。
“别出声。”顾昭亭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冷静得像一块冰。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的身侧,动作麻利地用拨火棍将盆里所有的火星全部拨散、熄灭。
屋内的光线骤然暗下,只剩下窗外那几点鬼火般的灯笼光。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片残页,看了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鞋垫夹层里,那里的触感冰凉而坚硬。
“他们借着民俗的壳子走暗线,今天是交接的日子。”
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经闪到门边,从老旧的门框上拔下一颗锈迹斑斑的长铁钉。
他将铁钉在袖口上蹭了蹭,然后不着痕迹地别进了袖子里。
我认得这个动作,那是他从小到大在没有武器时,用来替代近身防卫工具的习惯。
我们不能从正门走。
顾昭亭用眼神示意,我立刻会意。
他拉着我,悄无声息地退入厨房后面的地窖。
地窖里弥漫着一股霉变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我们借着从地窖气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推开尽头一个旧粮仓的挡板,一条狭窄的暗道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老宅修建时就留下的逃生通道,直通后山。
通道里又黑又闷,我们几乎是摸索着前进。
爬出暗道出口时,冷冽的山风扑面而来,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出口的位置很隐蔽,在一片荆棘丛后面。
我们绕过一片荒坟,途中经过了村里那座早已废弃的磨坊。
经过门口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磨坊的门板上贴着一张黄裱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道镇邪符。
可那符咒的笔画却有一处明显的中断和歪斜,像是被人撕下来过,又匆忙地重新贴了回去。
真正的镇邪符讲究一气呵成,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低级笔误。
我的记忆库再次自动比对,调出去年同一时间我路过这里时无意中拍下的照片。
照片里,那道符箓笔力遒劲,完整无缺。
这个发现像一根针,刺入我紧绷的神经。
有人在近期动过这里,而且很急,急到连掩饰都做得如此粗糙。
我没有出声,只是将这个点位的异常牢牢记在心里。
我们继续在山间小路上穿行,顾昭亭始终走在我前面半步的距离,替我拨开挡路的树枝。
就在快要绕到村西头时,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我的左手上。
我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我左手中指上那层为了伪装而特意涂上的深红色指甲油,不知在什么时候蹭掉了一小块,露出了底下原本的淡粉色。
我下意识地就想从口袋里掏出那瓶小小的指甲油补上。
“别补。”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愣住了。
就在这一刻,一个画面闪电般击中我的大脑——在正屋里,那个伪装成我姥姥的女人,在和我交谈时,曾反复、近乎强迫症般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摩挲、修补她那完美无瑕的指甲。
当时我只觉得那是她紧张或心虚的表现,但现在,在顾昭亭的提醒下,我瞬间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那是一个破绽!
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为了维持一个她并不熟悉的角色身份,而过度表演出来的细节。
如果我现在补上指甲油,这个相同的、重复的动作,在那些暗中观察的眼睛里,会不会触发某种我不知道的视觉信号机制?
会不会让他们确认我的身份,或者更糟,把我当成他们自己人?
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椎骨升起。
“我们改道。”顾昭亭当机立断,“去村西的废弃供销社。”
我立刻明白了。
供销社后面有一个被杂草掩盖的防空洞入口,我小时候曾把一把备用钥匙和一些小玩意儿藏在一个铁盒里,就放在入口旁的砖缝中。
那里面,就有一瓶我当时觉得不好看,所以从未开封过的透明护甲油。
用那个来覆盖掉蹭破的地方,既能掩盖破绽,又不会做出“补涂深色指甲油”这个带有特定指向性的动作。
十几分钟后,我们借着荒草的掩护,摸到了早已破败的供销社后墙。
我熟门熟路地拨开半人高的艾草,找到了那个松动的砖块。
可当我把手伸进去时,摸到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铁盒边缘,而是一片空荡。
我的心沉了下去。
顾昭亭打亮了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那个小小的砖洞,铁盒还在,但盒盖已经被撬开了,歪在一旁。
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被仔细折叠成三角形的信纸,静静地躺在盒底。
这不是我的东西。
顾昭亭用那根铁钉小心地将信纸挑了出来,展开。
借着手机微光,我们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那不是信,而是一张手绘的老宅结构简图。
图画得有些潦草,但关键位置却标注得异常清晰——灶台下方,有三块砖被圈了红圈,旁边写着“灶下三砖”;神龛的背面,则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一块活动的背板,标注着“背板松动”。
字迹很陌生,我从未见过。
但那折叠信纸的方式,却让我如遭雷击。
那是我和顾昭亭童年时发明的,用来传递秘密消息的“紧急联络法”,每一个折角,每一个压痕,都分毫不差。
他盯着那张图纸,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焦躁不安的撞击声。
屋外,一轮冰冷的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正好悬在供销社残破的烟囱顶上,像一只巨大而漠然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有人想帮我们……”顾昭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户,望向老宅的方向,“……但也可能,是有人在引我们走进一个新的陷阱。”
那张薄薄的图纸在他指尖微微颤动,它像一个来自未知深渊的邀请,既是唯一的线索,也可能是致命的诱饵。
老宅的灶台,那个曾经是家里最温暖、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在这一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张着漆黑大口的怪兽,正静静地等待着我们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