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没有指骨,没有关节,像一根被融化后又重新凝固的惨白蜡烛。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网膜上,一道淡金色的数据流飞速闪过——色彩饱和度c75,m90,Y48,K5,与姥姥过年时用来染指甲的凤仙花膏,在色谱上完全一致。
可我的心却沉入了冰窖。
那蜡白指甲的边缘,有一圈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白痕,像是涂抹上去的颜色干涸剥落后,又被人笨拙地重新补上了一层。
我的姥姥,那个讲究了一辈子的女人,染指甲只染一次,染得不好了,宁可洗掉重来,也绝不修修补补。
眼前这个东西,它在模仿,模仿得惟妙惟肖,却终究因为不熟悉最细微的习惯,而暴露了虚假的本质。
这不是她。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气,仿佛也随之变得粘稠而恶意。
我没有抬头,甚至没有让呼吸出现一丝一毫的紊乱。
我的手悄悄探向身后那台老旧的录音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传来一丝凉意。
指尖摸索到USb接口,一枚指甲盖大小的x7数据卡被我无声地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堂屋里如同惊雷。我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电流的嘶啦声过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像是从深渊中传来的审判:“烧了它。”
那是顾昭亭的声音。
紧接着,电流声里,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响彻整个屋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妈妈,我想你……妈妈,我好想你……”
这是我的声音。
六岁那年,我被从福利院接到顾昭亭的档案室,他给我做第一次记忆备份时录下的音频。
他说,最纯粹的情感,是撕开一切伪装最锋利的刀。
如果“执烛者”这种东西真的需要依靠捕获和模拟宿主的情感共振来维持形态,那么,就用最原始、最真实的痛苦,将它彻底撕裂。
头顶那片黑暗中,立刻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那只垂落的蜡手猛地抽搐起来,像一条被踩中断了脊椎的蛇。
蜡质的表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试图挣脱。
下一秒,整条手臂从手肘处“啪”地一声断裂,直挺挺地坠落在地,摔成几段惨白的碎块。
屋顶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倒塌,紧接着,是赤脚踩在瓦片上的轻微摩擦声,然后是落地的声音,就在门外。
它下来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抓起灶台旁那根又粗又长的烧火钳,黑铁的冰冷与沉重让我稍稍心安。
我死死守住正门,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顾昭亭,他早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侧面的木窗下,身影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我的金手指视觉系统,已经开始飞速测算屋内的气流走向。
数据在视野边缘滚动:风向东南,流速0.2m\/s。
若它使用最擅长的薰衣草香雾,从释放到弥漫整个房间,需要七秒。
我们只有七秒的闭气时间。
吱呀——
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
一个轮廓模糊的身影,逆着月光走了进来。
它穿着姥姥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衫,身形也和姥姥一般无二。
可那张脸,却是一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噩梦。
一半是流淌融化的蜡,另一半,则保留着一张人皮的面孔,只是那皮下的血肉似乎已被抽干,紧紧绷在骨骼上。
更诡异的是,它只有一只眼睛是活的,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怨毒与困惑,而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则嵌着一枚闪烁着幽微红光的针孔摄像头。
它开口了,声音忽男忽女,像是无数个声线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尖锐而刺耳:“晚照,你终于回家了。这一代的仪式,该由你来完成了。”
我的心脏狂跳,但握着烧火钳的手却稳如磐石。
我甚至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仪式?你连她骂我的时候,习惯性掐着腰的小动作都学不像,还谈什么仪式?”
一边说着,我一边举起了口袋里的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屏幕上亮起一段视频,画面有些晃动,是我去年回家时,无意中拍下的。
视频里,真正的姥姥正弯着腰扫地,阳光洒在她的背影上,她时不时会停下来,左手扶着扫帚,右手自然而然地往腰上一掐,歇口气,再继续。
那是一个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复了一辈子的习惯。
视频里的背影,和眼前这个僵硬的躯壳,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那个“东西”猛然僵住了,那只活着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流露出一种极致的茫然与崩溃。
就是现在!
“哗啦!”一声巨响,顾昭亭如猎豹般撞碎了侧窗,玻璃碎片混着木屑向屋内炸开。
他手中那柄特制的合金短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割断了那东西颈后一根若隐若现的黑色导线。
滋啦——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响起。
那张半融半蜡的脸,像是被投入烈火的黄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融化。
蜡油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露出底下一张年轻女人的脸,苍白、惊恐,却又带着一丝解脱。
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嘴唇翕动着,用最后的气力喃喃道:“名字……还在名单上……下一个……就会是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名单!
我来不及去管那个倒下的女人,也顾不上身后的顾昭亭,疯了一般冲向堂屋正中的神龛。
我一把推开上面积满灰尘的牌位,从神龛最深处的夹层里,摸出了一本触感冰凉的红皮名册。
就是它!二十年来,这个东西像一个梦魇,笼罩着我们家每一代人。
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颤抖着手,按下了开关。
“嚓。”
一簇橘黄色的火焰,在我眼前腾起。
就在火焰触碰到名册封皮的那个刹那,远处村口的老钟,被敲响了。
当——当——当——
悠远而沉闷的钟声,穿透夜色,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猛然想起,今天,是腊月二十三。
祭灶日到了。
我看着火焰在红皮名册的边缘疯狂舔舐,蔓延
火舌卷上了册子的第一页,纸张边缘开始焦黑卷曲。
然而,预想中化为灰烬的场景并未出现。
那墨黑色的字迹,在火焰的炙烤下,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般,从纸面上缓缓凸起,扭曲着,蠕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那滚烫的墨迹深处挣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