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粘稠的液体,从灶台的破洞里缓缓溢出,带着陈年烟灰和泥土的腥气。
顾昭亭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我警戒,他自己则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
三块青砖,果然,与图纸上标记的位置分毫不差,边缘有细微的撬动痕迹,敲上去的声音也比旁边的沉闷。
他用一把工兵铲的边缘小心地将砖块一一撬起,一个黑乎乎的陶罐口便暴露在我们手电的光晕里。
罐子不大,密封得很好,外面裹着一层油布,已经朽得一碰就碎。
我屏住呼吸,看着顾昭亭将它抱出来,轻轻擦去表面的泥土。
我的心跳得厉害,名册的续页,所有秘密的钥匙,很可能就在里面。
可当他撬开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时,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没有纸张,没有名册,只有一叠厚厚的、边缘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每一张照片上,都只拍着一两件寻常的物品。
一支钢笔,一枚发卡,一个拨浪鼓,一方手帕……它们被整齐地陈列在黑色的绒布上,拍得像博物馆的藏品。
而在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用细小的字迹标注着一串日期和代号。
我翻动的手指忽然僵住了,目光死死地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那是一只银镯子,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莲花纹,镯身有一处不显眼的凹痕,是我小时候调皮磕的。
我记得,母亲直到失踪前都一直戴着它。
照片下方,一行冷冰冰的字刺入我的眼球:林氏—母体样本—移交‘执灯组’。
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脑海里那个被称为“金手指”的数据库瞬间被激活,无数信息流疯狂闪过,最终与档案室里那份被层层加密的“妇幼健康追踪表”连接在一起。
那份看似普通的档案,记录了从我出生起,母亲和我的每一次体检数据,详细到令人发指。
原来,早在二十年前,在那份档案建立的最初,我们就已经被贴上了标签,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某种……“可回收资源”。
“晚照?”顾昭亭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也异常凝重。
他没有去看那些照片,而是将陶罐倒扣过来,用手指在粗糙的内壁上反复摩挲。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寻找什么。
终于,他的指尖停在了罐底。
“这里有刻痕。”他低声说,将手电光凑得更近。
光线下,几道浅浅的划痕隐约可见。
他用指甲小心地勾勒着,拼出了两个模糊的字母。
“Y.L.”
他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叶临安……他还活着?”
“叶临安是谁?”我立刻追问。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
顾昭亭却像被什么惊到一样,猛地回过神,避开了我的视线。
“没什么,一个早就该死掉的人。”他不再解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撕下一小块锡纸,用铅笔将那两个字母拓印下来,仔细地叠好收进口袋。
这个动作,他做得比处理任何证物都要小心。
就在他收起锡纸时,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的位置,有一道半寸长的新划伤,伤口很深,血迹尚未完全凝固。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从档案室撤离时,他手上还没有这道伤。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在我警戒的时候,还是在他拓印刻痕的时候?
我没有问,只是将这个细节默默记下。
我的金手指系统已经开始自动运行,构建一个关于他对特定名字、特定物品产生生理应激反应的初步模型。
我们连夜离开了老宅。
第二天清晨,村子里却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
祠堂外面摆满了祭祖的供桌,家家户户都在烧纸钱。
但那场景,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躲在远处观察,发现那些燃烧的火盆里,升起的不是黑烟,而是一种淡淡的青烟,几乎没有味道。
更奇怪的是,那些纸钱烧尽后的灰烬,不是轻飘飘的灰白色,而是沉甸甸的青灰色,我甚至看到一个孩子伸手去拨弄火盆,竟没有被烫到。
趁着混乱,我悄悄靠近一个无人看管的火盆,飞快地抓了一把残灰。
那灰烬入手微凉,指尖搓捻间,我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颗粒均匀得过分,没有植物纤维燃烧后的粗糙感,更像是某种工业粉末压制后燃烧的产物。
金手指迅速调取了村子过去三年的祭祀记录,两个异常点立刻跳了出来:第一,今年的“大祭”比往年提前了两天;第二,所有祭祀用的纸钱、香烛,全部由一家名为“红喜殡葬”的公司统一配送,村民不得私自购买。
而“红喜殡葬”,正是“模型社”名下数十个外围洗钱的空壳公司之一。
傍晚,我和顾昭亭潜入了位于镇上的“红喜殡葬”店。
白天还人来人往的店铺,此刻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们绕到后方的仓库,一股福尔马林和草木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殡葬用品,而在货架的最深处,我们找到了一批用厚重油布包裹的“特殊定制品”。
顾昭亭划开油布,里面赫然是几个一比一大小的纸扎人。
不,那不是普通的纸扎人,它们更像是某种草偶,用晒干的稻草紧密编织而成,外面糊着一层极具韧性的纸。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这些草偶的脸,全都是以真实女性为原型制作的,皮肤的纹理、脸上的雀斑,甚至嘴角一颗小小的痣,都精准得令人发指。
其中一个,我认得她,是镇上小学那位上周突然“辞职回老家”的李老师。
顾昭亭面色铁青,用匕首割开李老师那个草偶的内衬。
在层层叠叠的稻草深处,他摸出了一枚用蜡封好的微型U盘。
我们躲进车里,将U盘插入一部便携设备。
屏幕亮起,一段监控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几个穿着密不透风的白色防护袍的人,正将一管乳白色的粘稠液体注射进一个昏迷女人的颈动脉。
背景音里,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响起:“第十七例融合成功,活性稳定,准备送往‘静屋’进行最后塑形。”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仓库!我们暴露了。
“后门被锁了!走侧窗!”顾昭亭吼道,一脚踹开旁边一扇生锈的铁窗。
他先把我推了出去,自己却返身抄起一根铁棍,朝着警报声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你先上山坡,我引开他们!”
我在山坡的密林里,心急如焚地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夜雾越来越浓,几乎吞噬了一切。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想回去找他时,一个身影终于从浓雾中慢慢走了出来。
是顾昭亭。
我松了口气,迎了上去。
可刚走近两步,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换了一件外套,这可以解释。
但……他左耳耳垂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消失了。
那道疤,是他七岁时调皮,从柴堆上摔下来磕的,是他身上最明显也最悠久的印记之一,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强行压下喉咙里涌起的恐惧和疑问,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看着他,这个和我并肩作战的伙伴,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轻声说:“回去再说。”
可我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有些事,可能已经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朝我点了点头,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哪个更让我恐惧——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可能是个冒牌货,还是……他自己,正在演一场我根本无法看透的、更深、更可怕的戏。
浓雾在我们周围翻滚,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我们与世界隔绝开来。
而我,只能跟着他,一步步,走向一个未知的、或许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