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郎中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是巨石。
整个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锅里炖着的鸡汤还在咕嘟作响,那点声响,在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孙月和她舅舅、舅妈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孙大成身上。
刘翠花低着头,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脸,此刻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捏着衣角。
孙大成的大脑一片空白。
娶刘翠花?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炸开。
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的女人,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她在监狱门口,不由分说扒掉自己囚服的泼辣,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牵住自己不放的坚定,是她开着车,用后视镜偷偷打量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火热目光。
他承认,这个女人像一团火,烤得他这个在冰窖里待了五年的人,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可也仅仅是暖意。
他的心,早在五年前,就跟着王玉霞一起死了,埋了。
那颗心里,装不下第二个人。
“爸,我暂时不想结婚!”
孙大成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放不下!”
他没有看刘翠花,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的酒杯上,仿佛那里有另一个世界。
妻子尸骨未寒,他怎么能另娶他人?
哪怕已经过去了五年,可在他心里,玉霞昨天才刚刚离开。
他绝不能做一个变了心的薄情寡义之人。
王郎中浑浊的眼睛看了他许久,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婿的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席间的气氛,一下子从其乐融融,变得沉闷压抑。
刘翠花慢慢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刚才的羞赧,甚至看不出任何被拒绝后的尴尬和难堪。她只是平静地拿起筷子,给王郎中夹了一筷子菜。
“爸,您多吃点。这只老母鸡,我专门去供销社挑的,炖了一下午了。”
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刚才王郎中那番惊人的提议,和孙大成那句坚决的拒绝,都与她无关。
可她越是这样,孙大成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宁愿她哭,宁愿她闹,宁愿她像在监狱门口那样,上来给自己两下。可她偏偏什么反应都没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这潭水底下,压着的是什么,孙大成不敢去想。
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去了。
孙大成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碗筷。
饭局草草收场。
孙大成站起身,准备告辞。
“爸,我就不跟你回村了。”
孙月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
“我想在外公这里待一晚上,明天一早,舅舅送我去县里车站,我直接回部队去,也方便些。”
孙大成猛地回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女儿。
“你不回去?你……没给你妈磕个头吗?”
他以为,女儿回来,第一件事就该是去亡妻的坟前看看。
孙月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刘翠花已经擦干净了手,走了过来。
“大成,你别怪月月。她提前好几天就从部队请假回来了,专门等着接你。这几天,她一直住在柳树湾村,把你那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墙也重新刷了,被褥都是新的。你媳妇的坟,她天天都去,坟头的草都拔干净了。”
刘翠花语速很快地解释着,像是在替孙月辩解。
“哦!”
孙大成闷闷地应了一声,不敢去看刘翠花的眼睛。
他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原来女儿早就回来了,原来她和刘翠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这个当爹的,反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想跟女儿多待两天,好好说说话,问问她在部队的生活,可现在看来,女儿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更亲近的人。
他感觉,自己和女儿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爸,您路上慢点。”
孙月走上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眼圈有些发红。
孙大成拍了拍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他跟岳父和内兄一家告了别,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
女儿不跟他一起回村,那辆吉普车,他自然也没脸再坐。
他打算就这么走回去。
从杨柳镇到柳树湾村,十几里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路两旁的白杨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孙大成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土路上,孤单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心里乱糟糟的。
岳父的话,女儿的疏远,刘翠花的平静,还有那座被翻新过的、陌生的家。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烦躁和茫然。
就在他走出杨柳镇地界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
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将他前方的路照得一片惨白。
“嘎吱——”
一声急促的刹车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身边。
车窗摇下,露出刘翠花那张在车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清冷的脸。
“上车!”
她的声音,和她的脸色一样,冷冰冰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孙大成愣住了。
他发现,这个女人真的越来越过分了。
以前在女子护院队,她一口一个“教官”,尊敬有加。可现在,她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
他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没动。
刘翠花就那么看着他,也不催促,眼神却像刀子一样。
两人在夜色中对峙着。
最终,还是孙大成先败下阵来。
他不是怕她,只是……只是不想在这深夜的土路上,跟一个女人计较。
他拉开车门,一声不吭地坐了进去。
车子重新发动,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发动机在单调地响着。
孙大成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思绪却飘回了许多年前。
他想起来了,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开着公社那台崭新的拖拉机,带着玉霞和月月回家。那时候月月还很小,坐在玉霞的怀里,小脸冻得通红,却咯咯地笑个不停。玉霞就坐在他身边,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水香味,温柔地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那时候,拖拉机的“突突”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可现在……
孙大成闭上了眼睛,心口一阵阵地抽痛。
吉普车很快就驶入了柳树湾村。
村里大部分人家已经熄了灯,只有几户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车子在他家门口停下。
孙大成推开车门,站在院子前。
院墙还是那个院墙,但院门换成了新的。里面的三间正房,也确实如刘翠花所说,彻底翻新了,青砖黛瓦,窗明几净,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气派。
这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破旧的家了。
刘翠花也下了车,走到他前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熟练地找到其中一把,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房门。
她推门进去,顺手就拉开了电灯的开关。
明亮的灯光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屋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桌椅,新的木床,新的柜子。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桌上还摆着一个崭新的暖水瓶和几个搪瓷茶缸。
这哪里像五年没人住过的样子。
孙大成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他感觉自己像个走错了门的客人。
刘翠花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放下钥匙,拿起暖水瓶晃了晃,发现是空的,便拎着水瓶和灶上的水壶,径直走向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拉风箱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她这是……在给他烧洗脚水?
孙大成站在堂屋中央,看着这个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大成回来了吗?我刚才好像看到车灯了!”
“肯定回来了!走走走,去看看!”
门被推开,几个村民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看到孙大成,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哎呀,大成!你可算回来了!”
“瘦了!在里面受苦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一个个都热情地向孙大成问好。
黄仁贵和他老婆柳姨娘也挤了进来。
黄仁贵还是那副胖样子,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完全不同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也没了过去那种猥琐的懒散。
“大成!”
黄仁贵激动地抓住孙大成的胳膊。
“前几天我就听我家四郎说,你今天就出来了!可把你盼回来了!我这个三队队长,总算是可以卸任了,这担子,还得你来挑!”
孙大成又是一愣。
黄仁贵当了三队的队长?
这事,他可从来没听人提过。尹其怀老书记没说,文书记也没说。
这个曾经游手好闲、偷奸耍滑的地主羔子,居然当上生产队长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看着黄仁贵,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大成兄弟,你这是什么眼神?”
柳姨娘在一旁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捶了黄仁贵一下。
“你以为我家老头子还是以前那样?你帮了我们家四郎那么多,给他指路,现在又出息了。你一出事,我家老头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主动跟老书记请缨,说要替你把三队的摊子看好,等你回来。”
“你这五年,改造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呐!说起来,我们还得谢谢你!”
柳姨娘一番话说得又快又脆。
黄仁贵在一旁嘿嘿地笑着,不住地点头附和。
孙大成这才相信,黄仁贵是真的转了性。
人来得越来越多,屋子里站不下了,大家都挤在院子里说话。
刘翠花烧好了水,提着暖水瓶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么多人,便大声招呼着:“大家别站着了,都进屋坐!我给大家倒水喝!”
那熟络的样子,俨然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孙大成看着这一切,心里更乱了。
柳姨娘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把他拉到院子角落,压低了声音。
“大成兄弟,咱们两家也不是外人了,有些话,我得跟你说说。”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格外严肃。
“四郎从小就拿你当教官,当亲哥。后来你又给他指了条明路,让他娶了林书记,现在在县里也是个体面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份恩情,我们家一辈子都记着。”
孙大成皱了皱眉,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柳姨娘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玉霞出事那天……其实还有件事,你不知道。”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紧。
“那天下午,王二狗那个畜生来村里看玉霞有没有死,我家老头子也在帮忙办个丧事,看他那眼神不对劲,红着眼,跟要吃人的狼一样,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念叨着你媳妇和小月……”
柳姨娘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我家老头子当时就觉得要出事!他没敢声张,怕打草惊蛇,他硬是把孩子给拽回了我们家,藏了起来!”
柳姨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我家老头子吓得魂都没了。他说,要是他晚去一步,要是让王二狗那个畜生,晚上,……那后果……不堪设想!”
“恐怕,惨遭毒手的,就不止玉霞一个了!”
轰!
柳姨娘的最后一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孙大成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一直以为,那天只有玉霞遭遇了不幸。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女儿,也曾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而救了她女儿性命的,竟然是……竟然是他一直看不起,甚至有些鄙夷的黄仁贵!
那个懒汉,那个地主羔子,在最危险的时刻,保护了他的女儿!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愣住了,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人群中散烟的黄仁贵,那个胖胖的身影,此刻在他的眼中,竟变得无比高大。
原来,他欠黄家的,不止是人情。
他还欠着一条命。
他女儿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