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贵。
这个他一直瞧不上的地主羔子,这个曾经逼着他跟死人成亲的无赖,这个在他心里阴险、狡猾、自私自利的代名词。
就是这个人,在他妻子惨死的那一天,在他女儿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用他那份不为人知的“心机”,硬生生把女儿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
如果不是黄仁贵……
孙大成不敢想下去。
那个后果,比杀了他还要让他痛苦一万倍。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情感,混杂着愧疚、感激和颠覆性的震撼,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膛,让他喉咙发紧,四肢百骸都窜过一阵战栗。
他欠黄家的。
他还欠着一条命。
他女儿孙月的命!
孙大成拨开身前的人,一步一步,朝着黄仁贵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院子里的人都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
黄仁贵也察觉到了,他停下散烟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大步走来的孙大成,脸上那点讨好的笑意僵住了。
“大成,你……”
他话还没说完,孙大成已经站定在他面前。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丝毫犹豫。
孙大成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男人,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下,沉重又决绝,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大成!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快起来!”
黄仁贵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慌忙去扶孙大成。
可孙大成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铁塔一样跪在那里,他那点力气哪里拉得动。
“大成兄弟,你这是折我的寿啊!”黄仁贵急得满头大汗。
孙大成却不起来,他抬起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黄仁贵,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黄叔……月月的事……谢谢你!”
黄仁贵一愣,瞬间明白了过来,肯定是自己那婆娘多嘴了。他看了一眼角落里同样不知所措的柳姨娘,苦笑了一下。
“你……你快起来!说这个干啥!”
黄仁贵手上加了劲。
“你帮了我们家四郎,那就是我们黄家的大恩人!我做的这点事,算个屁!你再不起来,我可给你跪下了!”
说着,黄仁贵作势也要往下跪。
孙大成这才被他连拉带拽地扶了起来。
“进屋说。”
孙大成哑着嗓子,拍了拍黄仁贵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进屋。
黄仁贵点点头,跟着他走进了堂屋。
孙大成反手将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探寻的目光。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孙大成转过身,再次面对黄仁贵,这个他恨过、怨过、鄙视过,如今却让他五味杂陈的男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给了黄仁贵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黄仁贵胖胖的身子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孙大成身体的颤抖。
“大成,不用这样。”
黄仁贵拍着他的后背,声音也有些哽咽。
“咱们两家的渊源,深着呢。你娶了玉霞,就是我半个儿。你帮了四郎,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护着月月,那是我这个当长辈的该做的!你要是再跟我论谢,就是打我的脸!”
孙大成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
那些年的恩恩怨怨,那些冥婚的荒唐,那些主家与长工的隔阂,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这个拥抱,烟消云散了。
许久,两人才分开。
孙大成看着黄仁贵,郑重地说道:“黄叔,以前是我不对,是我小瞧了你。”
黄仁贵摆摆手,嘿嘿一笑,又恢复了那副带点精明的样子:“人嘛,都会变的。你这五年,改造的可不止你一个。行了,都过去了。你回来了,三队这个队长的担子,我总算能卸下来了。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还是你来挑最合适!”
孙大成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门外的村民们看两人进了屋,又说了半天话,知道人家有体己话要说,便不好再多留。众人又跟厨房里忙活的刘翠花打了声招呼,便三三两两地陆续散去了。
柳姨娘走在最后,她看了一眼堂屋紧闭的门,又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个忙碌的身影,对着刘翠花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了。
很快,喧闹的院子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夜色深沉,只有厨房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和拉风箱的呼呼声。
没过多久,刘翠花提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盆,从厨房走了出来,稳稳地放在了堂屋的正中央。接着,又提了两大桶滚烫的热水,“哗啦啦”地倒进木盆里。
白茫茫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充满了整个屋子。
“大成,刚从那地方出来,晦气重,好好泡个澡,去去乏。”
刘翠花的声音在水汽中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安排。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堂屋的大门。院子里传来她闩上大门的“哐当”声。
孙大成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水,心里有些乱了。
这股熟悉的暖意,反而像一根针,刺得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一阵阵发疼。
他想起了玉霞。
曾经,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夜,他都会烧好一盆热水,端到玉霞面前,蹲下身子,握住她那双冰凉的脚,放进水里,仔仔细细地给她搓洗。
玉霞总会嗔怪他,说自己来就好。
可他乐在其中。看着妻子被热水泡得红扑扑的脸,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度,是他一天中最满足的时刻。
可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
竟然有一个女人,在为他打洗澡水。
这个女人不是玉霞。
孙大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又酸又胀,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用黄铜子弹壳打磨成的项链,吊坠的形状有些粗糙,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这是他送给玉霞的第一个礼物。
另一样,是一块银色的怀表,表盖上刻着精致的蔷薇花纹,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这是玉霞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
他将两件东西并排放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他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子弹壳的棱角,抚摸着怀表上冰冷的玻璃。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玉霞还在他身边。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用这两件信物,来加固自己心中那座即将崩塌的城墙。
他不能再娶别人。
绝不能。
哪怕刘翠花对他有恩,为他付出所有,他也不能动摇。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块冻了五年的坚冰,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不受控制地出现裂痕?
孙大成怕了。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怕自己不够坚定,怕自己会辜负了亡妻,怕自己变成那个他最鄙视的薄情寡义之人。
“还没洗吗?水快凉了!”
屋外,传来了刘翠花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孙大成浑身一震,像是做贼心虚一般,迅速将项链和怀表揣回了怀里,贴着胸口放好。
他没有吭声,沉默地脱下身上那套崭新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然后迈进了浴盆。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洗刷着五年牢狱留在身上的冰冷和污垢。身体是暖和了,可心里,却依旧一片冰凉。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旧衣服,孙大成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但心里的烦躁却丝毫未减。
他刚擦干头发,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刘翠花走了进来。
她看都没看孙大成一眼,径直走到桌边,将他换下来的那套脏衣服,连同内衣一起,麻利地收拢起来,抱在怀里,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很快就传来了搓衣板和水搅动的声音。
孙大成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焦躁的火苗,“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这深更半夜的,洗完澡,她又洗衣服……
看这个架势,她今晚是打算住在这里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要是传出去,他孙大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她一个女同志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孙大成再也坐不住了,他几步走到院子里,站到了正在埋头搓洗衣服的刘翠花身边。
水声停了。
“衣服……我自己洗。”
孙大成声音干涩地开口道
“天不早了,你……走吧。这深更半夜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会传闲话的。”
刘翠花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夜色很浓,没有月光,只有屋里透出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的脸上沾着水珠,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像两簇燃烧的火苗,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盯着孙大成的眼睛。
那目光,滚烫,执拗,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
她就那么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孙大成的心上。
“走?”
她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