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县国营饭店的包间里,热气腾腾。
圆桌上摆满了菜,酱色的红烧肉,翠绿的炒青菜,金黄的炸小鱼,还有一大盆冒着白气的鱼头豆腐汤。浓郁的香气混杂着酒香,将五年牢狱带来的清冷和孤寂,驱散得一干二净。
孙大成坐在那,手里捏着酒杯,人有些发懵。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被拽回了岸上,周围的一切都喧闹、鲜活,却又带着几分不真实。
在座的,都是熟面孔。文志远,林曼依,蔡梅,还有头发花白的尹其怀老书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真切的笑容,眼神里没有半分对“劳改犯”的鄙夷和疏离。
“大成,你都不见老,我却垂垂老矣!”
文志远端起酒杯,他如今是公社书记,但喜欢拽两句,没变,只是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
众人闻言,都跟着举起了杯。在这里,没有官大官小,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重逢的喜悦。
“文书记,在我面前你也敢说老?”
尹其怀嘬了一口旱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尹其怀快七十了,是这里年纪最大的长辈,他说这话,谁也反驳不了。
孙大成看着这热闹的场面,胸口一股热流涌动,堵得他喉咙发紧。他以为自己早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记着他,等着他。
他仰头,将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一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热。
这五年,他没说过几句话,舌头都快僵了。此刻,他只想用喝酒来回应这份情谊。
“大成哥,慢点喝。”
身旁的刘翠花,给他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低声说了一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孙大成紧绷的心弦。
他没看她,只是默默地将那块肉扒进了嘴里。真香,是他五年里做梦都想念的味道。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小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聊着这几年的变化,聊着公社的新气象,也聊着未来的日子。孙大成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偶尔被问到,也只是简单地“嗯”一声。
但他心里那块冻了五年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
饭局散去,林曼依和蔡梅还有工作,先行离开。罗志宏师长也完成了任务,客气地与众人告辞,带着警卫员返回西北。
最后,只剩下孙大成和女儿孙月,还有文志远、尹其怀以及刘翠花。
“走,回咱们杨柳公社!”文志远大手一挥,精神头十足。
刘翠花开着那辆吉普车,孙大成和孙月坐在后面。文志远和尹其怀则坐了公社的另一辆车。
车子驶出县城,路两旁的白杨树飞速倒退。
到了杨柳镇,文志远和尹其怀下了车,各自回家。临走前,尹其怀拍了拍孙大成的肩膀:“大成,安生过日子,村里人都盼着你呢!”
孙大成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大成没有直接回柳树湾村,而是在杨柳小学的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曾是妻子王玉霞工作的地方,她曾是这里的校长。
“爸,我们下去看看吧。”孙月轻声说道。
刘翠花转过头,目光在孙大成脸上停顿了一秒:“你们父女俩说说话,我先去你岳父家看看,天快黑了,我帮着准备一下晚饭。”
她的话说得自然又体贴,既给了他们父女独处的空间,又理所当然地将自己摆在了“内人”的位置上。
孙大成没说话,推开车门下了车。
五月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小学已经翻新过,红砖墙,大玻璃窗,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操场上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孙大成站在校门口,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正站在教室的窗前,微笑着看着操场上的孩子们。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柔得能化开一池春水。
那是他的玉霞。
五年了,他每天都在想她。在那个冰冷的囚室里,是她的样子,支撑着他活下去。
可今天,当刘翠花把那套崭新的干部服塞给他,当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住他的手,当她用那团火一样的目光看着他时,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
甚至,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孙大成的心里。
他背叛了玉霞。
他觉得自己肮脏,不配再站在这片属于玉霞的净土上。胸口那刚刚融化的暖意,瞬间被刺骨的愧疚和痛苦所取代。
他的眼眶湿润了,死死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爸……”
孙月走到他身边,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她能感觉到父亲身体的僵硬和颤抖。
“我们……我们去外公家吧。”
孙月的声音有些哽咽。
“外公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她知道父亲在想什么。这五年来,她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母亲。可是,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父亲吃了五年的苦,不能再让他后半辈子都活在思念和悔恨里。
而刘翠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孙月在部队里都听说了。她给家里寄钱,照顾年迈的外公外婆,甚至父亲在里面的情况,都是她想办法打听了告诉自己的。
这个女人,用她的强悍和执着,撑起了这个破碎的家。
孙月心里,是感激的。她希望父亲能接受翠花姨,让这个家,重新完整起来。
孙大成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女儿挽着,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又上了车。
王玉霞的娘家。
院门虚掩着,孙大成父女俩一走进去,就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低头捣着药罐。
是王郎中,孙大成的岳父。
七十多岁的老人,腰背已经佝偻,动作迟缓,满脸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女儿的惨死,妻子的离世,接连的打击,早已将这个曾经硬朗的乡间郎中,压垮了。
听到脚步声,王郎中颤巍巍地抬起头。当他看清来人是孙大成时,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发出一道光。
“大成……”
他声音沙哑,手里的药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孙大成再也控制不住,几步冲上前,“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王郎中的面前。
“爸!我对不起您!我没护好玉霞!”
这个在牢里五年没掉过一滴泪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石板上。
王郎中也红了眼眶,他丢下药罐,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扶起自己的女婿。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他拉不动孙大成,急得老泪纵横。孙月也赶紧上前,和外公一起,将孙大成从地上拽了起来。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王郎中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孙大成的胳膊,反复说着这句话。他上下打量着消瘦许多的女婿,叹了口气。
“在别人眼里,你是个杀人犯,但在我的眼里,你是一条汉子!”
王郎中的话不多,却每一个字都砸在了孙大成的心上。
这句话,比任何安慰都有用。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孙大成心中那把名为“罪孽”的枷锁。
他不是罪人,他是为妻子报仇的丈夫。
岳父,没有怪他。
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是王郎中的儿子,孙大成的内兄。他眼圈也红着,拍了拍孙大成的肩膀:“回来就好,快进屋,饭都快好了。”
厨房里,刘翠花正系着围裙,麻利地在灶台前忙活,她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看到他们进来,爽朗一笑:“快坐,马上就开饭!”
那样子,自然得仿佛她本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孙大成说他在县里吃过了,不想再麻烦。
王郎中却把脸一板:“那顿是公家的,是领导给你接风!这顿是自家的,是家人给你洗尘!能一样吗?坐下!”
老人家的威严不容置疑。
一家人开始在院子里摆桌子,准备开席。大约五点半的时候,天色擦黑,饭菜都端上了桌。
刘翠花大大方方地坐在王郎中身边,给他盛汤夹菜,有说有笑,没有半点外人的拘束。
孙月更是“翠花姨”长,“翠花姨”短地叫着,亲热地跟她分享着部队里的趣事。
王郎中的儿子和儿媳,对刘翠花也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亲近和感激。
整个饭桌上,其乐融融。
只有孙大成,端着饭碗,默默地坐在那里,像一个闯入了别人家宴的陌生人。他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
酒过三巡,王郎中放下酒杯,浑浊的目光落在了沉默不语的孙大成身上。
席间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老人家有话说。
“大成啊。”
王郎中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爸,您说。”孙大成抬起头。
“翠花,是个好姑娘啊。”
刘翠花的脸微微一红,低下了头,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王郎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几年,全靠她照应着我们这两个老的。前年,你岳母走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心里惦记着你,也惦记着玉霞……是翠花,像亲闺女一样,给她端屎端尿,送了她最后一程,后事也是她一手操办的。”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孙大成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他只知道岳母去世了,却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内情。他看向刘翠花,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的女人,此刻却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王郎中的声音,变得更加语重心长。
“你看,玉霞都去了五年了,你也不能老这么一个人单着。月月在部队,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你一个人,冷锅冷灶的,谁来照顾你?”
“我知道,玉霞一直在你的心里,谁也替不了。”
老人家的眼眶红了。
“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疼吗?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啊!”
“生活,是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撑不住的。”
整个院子,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孙大成的心,被这些话一句句地剖开,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
王郎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看着孙大成,又看了看刘翠花,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孙大成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看,不如就喜上加喜。”
“大成,你直接把翠花给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