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来那一分钟的最后通牒,和他那句“把你们派去搞事的那个蠢货,给领回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某些人的脸上。
那几个灰溜溜退走的调查组成员,回去之后自然是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孙大来的“嚣张跋扈”和“目无中央”。然而,他们等来的,却并非是想象中的雷霆震怒,而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孙大来依旧是那个坐镇军营的孙大来,甚至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处分。
反倒是那个在皖南县被抓的中山装男人,被秘密押送至北平后,很快就吐出了一切。他背后的那条线,被连根拔起。虽然真正的大鱼并未浮出水面,但这条鱼身上的一片重要鳞甲,却被狠狠地撬了下来。
这场针对孙大来的阴谋,以一种虎头蛇尾的方式,无声无息地落下了帷幕。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回合的暂停。
……
1973年,五月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皖南监狱那斑驳的高墙上。
“嘎吱——”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打开。
一道瘦削却挺拔的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他眯着眼睛,有些不适应这刺眼的阳光,抬手挡了一下。
五年了。
孙大成看着外面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天空,看着远处随风摇曳的绿树,鼻头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四十七岁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留在了这高墙之内。
当他看清站在不远处的那排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队伍的最前方,站着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女人,她的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明亮。是刘翠花。
在她身后,桃花、杏桃、蔡竹、蔡兰,还有皮肤黝黑的黄四郎,一个个都站得笔直。她们的脸上,都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不再年轻,但那眼神,却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敬礼!”
刘翠花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唰!”
女子护院队的所有人,齐刷刷地抬起手臂,向着孙大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军装的人。
一个是肩上扛着将星的军官,神情肃穆,是罗志宏。另一个人,却让他浑身一震。
那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依稀能看到亡妻王玉霞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属于孙家人的那份坚毅。
是孙月!是他的女儿!
女兵的眼眶通红,但她强忍着泪水,和身边的军官一起,同样向孙大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孙大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我……我不过是坐了个牢,咋搞得,像当了大官一样……”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经扑了过来。
“爸!”
孙月再也绷不住了,她冲进孙大成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压抑了五年的思念和委屈,在这一刻,化作了嚎啕大哭。
孙大成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他能感觉到女儿的军装布料有些硌手,也能感觉到女儿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需要他背在背上的小丫头。
“好好好……都很好……”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过了许久,孙月才在父亲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了情绪。她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后一步,重新站得笔直。
罗志宏也走上前来。
“孙大成同志!”他的声音洪亮,手掌宽厚有力。
“军长有重要任务,无法亲自前来,特派我代表他,来接你回家。”
孙大成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他知道,哥哥一定是在处理那场风波的后续,肯定抽不开身。罗师长的到来,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谢首长,谢谢首长……”
孙大成除了感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时,刘翠花走了过来。她的眼神,从孙大成走出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她对着蔡梅使了个眼色。
蔡梅立刻会意,端着一个搪瓷盆走到了孙大成的脚下。盆里,几张黄纸钱被点燃,火苗升腾,冒着青烟。
“教官,”
刘翠花的声音不容拒绝。
“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丢到盆里,然后跨过这个火盆!”
孙大成愣住了。
脱衣服?在这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有自己的女儿,这……这让他觉得脸皮发烫。
“这……不太好吧?”
他有些犹豫。
刘翠花却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
“有什么不好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晦气!全都烧掉!”
她直接上前一步,动手就去解孙大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扣子。
孙大成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后退,可刘翠花的手劲极大,动作又快,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上衣给扒了下来,随手丢进了火盆。
火苗“呼”地一下窜高,瞬间吞噬了那件旧衣服。
“裤子!鞋!袜子!都脱了!”
刘翠花命令道。
孙大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求助似的看向女儿孙月。
孙月却扭过头去,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罗志宏师长也很有眼色地转过身,假装欣赏远处的风景。
其他女子护院队的成员,更是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完了,没人帮他。
孙大成一咬牙,自己动手,飞快地脱下了裤子和鞋袜,只留下一条破旧的裤衩,窘迫地站在那里。
刘翠花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全丢进火盆。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
“好!跨过去!”
孙大成依言,迈开长腿,从那燃烧的火盆上跨了过去。
“从此以后,就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了!”
刘翠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阳光下,孙大成赤着上身,能看到他身上结实的肌肉轮廓,虽然比五年前瘦削了许多,但那身板依旧硬朗。古铜色的皮肤上,几道陈年的伤疤更添了几分男人的刚毅。
刘翠花的眼神,愈发火热。
她一把抓住孙大成的手腕,那触感温热而粗糙。
“上车!”
她不由分说,直接将孙大成拉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吉普车。
其他人,包括孙月和罗志宏,都默契地走向了后面的另一辆车。很显然,这辆吉普车,是特意为他们两人准备的。
车门打开,车后座上,一套崭新的蓝色卡其布干部服,一双黑色的布鞋,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刘翠花将孙大成推进后座,自己则坐上了驾驶位。
“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厢里的空间不大,气氛有些微妙。
孙大成手忙脚乱地穿上新衣服新裤子,总算遮住了身体,心里的尴尬才稍稍缓解。衣服很合身,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抬头,正对上后视镜里,刘翠花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大胆,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像一团火,烧得孙大成心里发慌。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衣领。
“大成,你还会开吗?”
刘翠花发动了车子,开口问道。
“……会。”
孙大成闷闷地应了一声,刘翠花并没有让孙大成开,她问这一句就是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
车子平稳地驶上了公路。
刘翠花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边的男人。
“大成,你好像没怎么老!就是瘦了一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喜悦和满足。
孙大成耸了耸肩,新衣服的布料有些硬,磨得他脖子不舒服,但他更不适应的,是刘翠花那灼人的目光。
他只能将视线转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景物。
五年,皖南县城的变化太大了。
路更宽了,两旁盖起了不少新的楼房,街上的行人,穿着也比以前光鲜了许多。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一种与这个世界脱节的隔阂感,油然而生。
“我们直接去皖南县国营饭店,”
刘翠花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文书记和林书记,还有柳树湾村的老书记尹其怀,都在那里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孙大成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人,都还在。
车里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发动机在嗡嗡作响。
孙大成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是从刘翠花身上传来的。很好闻,让他紧绷了五年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些。
“大成。”刘翠花又开口了。
“嗯?”
“你出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让孙大成的心猛地一沉。
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他现在是一个有过案底的人,一个劳改释放犯。这个身份,会像一个烙印,跟着他一辈子。
他还能干什么?回柳树湾村种地吗?还是去码头卖苦力?
他看了一眼窗外,眼神有些茫然。
刘翠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放慢了车速,语气变得格外认真。
“大成,你不是劳改犯。你是英雄。当年要不是你,我们这些人都没有,今天!”
“你的案子,林书记和蔡局长她们,早就帮你重新整理了卷宗。你是为了给妻子报仇,才打死了人,情有可原。你不是杀人犯。”
孙大成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转过头,第一次敢于正视刘翠花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坚定和信任。
“翠花……”他想说声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轻。
刘翠花却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像五月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别想那么多了。”
她重新踩下油门,车速快了起来。
“大家都在等你,先吃饭。”
吉普车穿过县城最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国营饭店的门口。
饭店门口,文志远、林曼依、还有头发已经花白的尹其怀老书记,正站在台阶上,翘首以盼。
看到车子停下,几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刘翠花率先下车,绕到另一边,亲自为孙大成打开了车门。
“到了,下车吧。”
孙大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崭新的衣领,迈步走下车。
当他站稳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握住了。
是刘翠花。
她没有松开,就那么自然地,牵着他的手,迎向了台阶上的众人。
孙大成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可刘翠花却握得更紧了。
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湿,却传递过来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孙大成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刘翠花,她却没有看他,只是面带微笑,坦然地迎接着所有人的目光。
那一刻,孙大成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挣扎,任由她牵着,一步一步,走上了通往新生活的台阶。
他看到林曼依和文志远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了尹其怀老书记那欣慰的点头。
没有人觉得奇怪。
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孙大成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落了地。
刘翠花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家里的房子,我给你重新翻盖了,向阳,敞亮。”
“就……等着你这个当家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