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四月,桃李芳菲未尽,京师的气氛却陡然被两股热浪席卷——春闱放榜与选秀最终指婚旨意,几乎在同一日内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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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之前:新科登榜,实务为先
黄榜高悬,墨迹未干。贡院墙前人潮汹涌,士子们引颈翘望,屏息搜寻着自己的名字。惊呼、狂喜、嗟叹、啜泣之声交织一片。然而,细心之人很快发现,此番金榜的排名,与往届颇有不同。
一甲三名,状元仍是一位文采斐然、经义精熟的江南名士,但榜眼却是一位在策论中详陈海运利弊、并提出具体“官督商运、险滩改陆”改进方略的山东举子;探花更是一位对西南土司治理、移民屯田有着深入调研的湖广士人。传统经义文章最佳者,反居其后。
二甲前列中,赫然有多位在“夷务海防”策问中表现出色的考生,其中一位福建籍举子,因其家族与海商略有往来,在策论中不仅分析了西夷船只优劣,还提出了“于闽粤设局,专研其技,师夷之长以制夷”的大胆建议,虽言辞稍显激烈,却被擢为二甲第七名,引得一片哗然。
养心殿内,雍正正与几位心腹重臣审阅前十名进士的殿试对策原件。他对那位福建举子(名为陈弘谋)的卷子格外留意,朱笔在“师夷之长以制夷”旁画了一个圈。
“此子颇有胆识,虽略显躁进,然眼光不俗。”雍正缓缓道,“传旨:一甲三名及二甲前二十名,三日后于乾清宫陛见。朕要亲自考校。其余二甲、三甲进士,着吏部依其策论所长,分派至户部清吏司、工部虞衡司、理藩院、海关事务衙门等处观政学习,尤其留意通晓算术、地理、及于海防、边务有见解者。”
三日后,乾清宫陛见。新科进士们按序觐见,山呼万岁。雍正高踞御座,目光如炬,并未过多询问经史,反而就他们策论中的具体观点,进行简短的追问。
问状元:“尔言‘王道荡荡’,今西南改流,当以何‘王道’化之?”
问榜眼:“漕粮改海,损耗几何?如何确保漕丁生计不致生变?”
问探花:“苗疆屯田,若与土民争地,当何以处之?”
问到陈弘谋时,雍正语气平淡:“尔言‘师夷之长’,可知夷人最长者为何?又如何‘师’之?”
陈弘谋虽紧张,但早有准备,躬身答道:“回皇上,臣闻西夷之长,首在船坚炮利,次在历算格致。 所谓‘师’,非全盘照搬,乃择其精要,如夹板船式、火炮铸法、天文测量之术,以我工匠仿制改进,并遴选聪颖子弟,随商船赴南洋,入其商馆、船厂留心观察,或以重金延请其国确有实学且愿遵我法度之匠师来华传授。同时,严查其传教惑众、测绘我山川险要之举,此乃‘制’之道。”
雍正听罢,不置可否,只淡淡道:“知易行难。且记‘制’字为先。” 随即转向下一位。
陛见毕,雍正独留陈弘谋与另一位在西北军需策论中条理清晰的进士。
“陈弘谋,朕观尔志不在小。总理海疆事务衙门正值用人之际,你可愿去?先从通译、文书做起,熟悉夷情海事。”雍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弘谋激动得浑身微颤,伏地叩首:“臣谢皇上隆恩!必竭尽驽钝,以报君父!”
雍正又对另一人道:“你于钱粮转运有见地,去户部福建清吏司,协理海关账目。”
短短几句话,便为这批帝国未来的栋梁,定下了最初的方向——朝着新政最需要、也最前沿的领域倾斜。消息传出,天下士林又是一阵波澜,有人艳羡,有人鄙夷,更多人开始暗自调整苦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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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门内:凤鸾初定,姻联四方
与此同时,后宫关于此次选秀的最终安排,也以懿旨形式晓谕六宫,并传达至相关府邸。
皇后钮钴禄氏宫中,几位新晋的低阶妃嫔、答应正在恭敬聆听训导。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哪位高门贵女,而是那位包衣出身的刘答应。她容貌清秀,举止沉稳,在一众或娇羞或紧张的秀女中,显得颇为镇定。皇后依皇帝暗示,对她温言有加,并让其协助管理一些简单的宫份发放记录。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
指婚宗室的旨意亦随即下发:
那位马齐的侄孙女,指婚给一位在翰林院勤勉修书、家风清正的宗室贝子。
汉军参领之女,因其兄在南洋有功,被指婚给一位正在海务学堂进修、对航海兴趣浓厚的远支宗室辅国公之子。旨意中特意提到“望尔等同心,内助贤良,外襄王事”,勉励之意明显。
科尔沁台吉之女,被指婚给一位驻防漠南、颇有勇力的郡王世子,以固满蒙之谊。
而两位在海外船队中表现英勇、负过伤的宗室子弟,果然也得到了指婚,对象皆是此次选秀中品貌端正的八旗中等人家之女,既不失体面,又隐含奖掖。
最令人玩味的是对恂贝子允禵(原胤祯)长子的指婚。皇帝并未选择高门,而是指了一位家世平常但性情温和、身体康健的秀女,并额外赏赐了一批书籍、田庄,旨意中言“尔父守陵尽孝,尔当静心读书,勉力上进,以承祖德”。看似恩赏,实则是将这一支脉的未来,牢牢限定在“安分读书、远离权力”的轨道上。
这些指婚,如同一张精心织就的网,将宗室力量与皇帝的战略意图紧密捆绑:支持新政、投身海外或边疆实务者,可得佳妇,未来可期;安分守己者,亦得平稳;而曾经的威胁者及其后裔,则被给予一种温情的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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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西暖阁:谋定后动,落子无痕
春闱与选秀的尘埃渐定,雍正案头的重心,再次移向那幅越来越精细的《坤舆万国全图》。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蒋廷锡,以及新近被特许参与机务的陈弘谋(虽官阶低微,但因皇帝特旨而列席记录),正肃立聆听。
“南洋船队三期,筹备如何?”雍正问。
允祥回道:“船只、货物、人员已齐备七成。按皇上旨意,此次增设农艺、医药、测绘及通晓拉丁文、荷兰文之专才随行。另,从新科进士及观政官员中,遴选了三位通算术、有意海外事务的年轻官员,以‘随行书记’名义加入,历练考察。”
“甚好。”雍正目光投向陈弘谋,“陈弘谋,你既倡‘师夷之长’,此番船队中有传教士与匠人,你于通译文书之余,可多留心他们所知西夷各国情状、律法、官制,乃至其国中争端,详加记录,每月密报。”
陈弘谋强抑激动,躬身领命:“臣遵旨!”
雍正又对张廷玉、蒋廷锡道:“春闱所取实务之士,观政之后,吏部要严加考核。尤需留意其心性,是否真正务实肯干,而非投机取巧、沽名钓誉之辈。 其中确有才具者,哪怕年轻资浅,亦可破格擢用于海关、河工、屯田等紧要处。朕要的,是能做事、肯做事的人。”
“至于选秀指婚,”雍正语气略缓,“皇后处置得宜。内廷安宁,朕方无后顾之忧。 那些与宗室联姻之家,着宗人府与内务府暗中留意,其家族若因姻亲而得势忘形、干涉地方,或阻挠新政,朕绝不姑息。联姻是恩典,亦是责任。”
众人领命,皆感皇帝思虑之周详严苛,方方面面,皆在掌控之中。
待众人退下,雍正再次起身,踱至地图前。他的手指从广州缓缓移至吕宋,再向南划过婆罗洲,最终停留在那片星罗棋布的“南海诸岛”区域。那里,已有船队初步标记了几处淡水充足、可避风浪的岛屿。
“高无庸。”
“奴才在。”
“传朕口谕给怡亲王:船队三期出发前,让他安排那两名新婚的宗室子弟及其家眷,与船队统领、随行官员一晤。不必明言,只让彼等知晓,海外建功,朝廷眷顾,家室无忧。未来若能在彼处立足,其家眷或可依愿前往团聚。”
“嗻!”高无庸心头一凛,皇上这是要将“家”的牵绊,也化为鼓励宗室海外开拓的筹码与安慰。
殿内重归寂静。雍正独立良久,窗外暮色渐合,宫灯次第亮起,将他挺拔的身影映在巨幅地图上,仿佛与那万里江山、浩瀚海洋融为一体。
春闱取士,为帝国筛选出能理解并执行其宏大蓝图的新血。
选秀联姻,为内外稳定、激励宗室提供了柔性的纽带与杠杆。
而这一切人事布局、姻亲网络,最终都悄然指向海外那一个个尚待命名的岛屿、港湾、以及更遥远的大陆边缘。
这不是一时的征服,而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持之以恒的渗透、经营与融合。需要无比的耐心、冷酷的理智、以及将天下人才、宗亲、乃至后宫都视为棋子的绝对掌控力。
将全世界逐渐变成大清的土地? 这个念头在雍正心中从未动摇,但他更清楚,路需一步步走。眼下,是牢牢控制国内,储备人才,激励宗室先锋,建立海外前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稳,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重量与未来。
转身,回到御案前。那里,还有来自西北年羹尧关于准噶尔动向的密报,以及直隶总督关于试行“摊丁入亩”后民间反应的详细陈条。
帝国的航船,在他这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舵手引领下,正调整着所有风帆与桨橹,朝着既定的、深不可测的远方,缓缓加速。
(第86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