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春天,紫禁城的空气里除了料峭寒意,更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墨香、脂粉与隐隐躁动的气息。两场关乎帝国未来根基的大事——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与新帝即位后的首次八旗选秀——竟在皇帝的旨意下,几乎同时拉开了帷幕。这在以往是罕见的,通常朝廷会错开这两件牵动天下士子与八旗贵胄心神的大事,以示郑重,也免事务过于繁剧。但雍正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理由,通过明发上谕与军机处廷寄,传达得清晰而冷酷:“为国抡才,为天家择配,皆关乎国本,岂容懈怠迁延?春闱选的是治世之才,选秀择的是辅佐内廷、延绵宗室之女,二者并行不悖,正可见朕孜孜求治、内外兼修之心。各部院、内务府、礼部,当各司其职,妥为办理,不得以事繁推诿。”
朝野私下议论纷纷。有老成者揣测,皇帝这是刻意将天下人的目光同时吸引到“文治”与“内帷”两件大事上,既彰显新朝气象,或许也有以此冲淡或掩盖其他方面(如海外开拓、严苛改革)舆论焦点的深意。更有人敏锐地察觉到,此次春闱与选秀的章程,较之以往,都有了若干意味深长的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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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策问寰宇,求实抑虚
贡院之内,数千名历经乡试搏杀脱颖而出的举子,正襟危坐,屏息凝神。当他们展开皇帝亲定的会试首场“策问”试题时,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陷入深深的思索乃至惶恐。
试题不再拘泥于传统的经义阐发、诗赋歌功,而是赫然列出了数道极为“务实”甚至“尖锐”的题目:
其一,问“海运与漕运利弊比较,及如何兴利除弊以固东南财赋”?(此题显然暗合朝廷近期设立海关、鼓励海贸的动向,要求考生不仅知经史,还需了解实际经济地理。)
其二,问“西南苗疆改土归流,当以何策长治久安,使其地其民永为朝廷藩篱”?(直指当前边疆重大政策,考察应对复杂民族问题的方略。)
其三,问“西北军需转运,常有迟滞亏空,当如何厘定章程、杜绝中饱以利边陲”?(结合耗羡归公、养廉银新政,考察具体的吏治与财务管理能力。)
其四,问“海外番夷,船坚炮利,其人其技,有何可采可防之处?我朝海疆,当如何守御并与之交通”?(此题最为石破天惊!公然将“夷务”提升到殿试策问的高度,并要求士子思考技术引进与海防战略。)
许多埋头八股、只知程朱的考生顿时傻了眼,额头沁出冷汗。他们熟读“子曰诗云”,却对漕运损耗、土司治理、火耗章程、夹板船式样一无所知。而一些家学渊源较广、或本就留心实务、甚至与沿海商贾有些许联系的考生,则心中狂喜,自觉有了用武之地。
更让保守派瞠目的是,此次阅卷,皇帝明确要求 “摒弃浮华空言,以切中时弊、条理清晰、确有见地者为上”,并特许阅卷官可对引证确实数据、提出具体方案(哪怕略显稚嫩)的考卷,予以拔擢。这无疑是对传统科举取士标准的一次大胆修正,意图选拔出更多能理解、支持乃至推动新政的“实务型”人才。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清流之中,痛心疾首者有之:“科举取士,乃为朝廷储养士大夫气节文章,岂能沦为算计钱粮、揣摩夷务之匠役选拔?” 但更多的中下层士子,尤其是那些缺乏显赫家世、却对现实有所观察的寒门子弟,则看到了新的晋身之阶,开始恶补各类“杂学”。
养心殿内,雍正听着礼部与几位主考官的忐忑汇报,神色不变。“非常之时,需非常之才。 朕不要只会吟风弄月、空谈性理的腐儒。这江山社稷,需要能办实事、懂实务的人来治理。按新章去阅卷,有真知灼见者,即便文采稍逊,亦可取。顽固守旧、言之无物者,文采再好,亦当黜落。” 他顿了顿,补充道,“头三甲及二甲前列的策论,朕要亲自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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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秀:门第与风评并重,联姻暗含机锋
与此同时,神武门内,另一场无声的“角逐”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八旗适龄待选的秀女,在家人的忐忑与期待中,依次接受内监的初选、嬷嬷的验看。与以往更多看重家世门第、父兄官职略有不同,此次内务府与皇后亲自把关,格外注重秀女本人的性情、教养、健康情况,乃至“风评”。那些骄纵任性、体弱多病、或家中父母兄弟有劣迹(尤其是涉及新政被惩处者)的,往往在初期便被低调剔除。
雍正虽未亲至选秀现场,但通过皇后每日的禀报以及敬事房的详细记录,对大致情况了然于胸。他的指示明确而冷酷:“满洲勋旧之女,当择其性情柔嘉、明理知进退者。汉军旗及蒙旗秀女,若有才识出众、体健貌端者,亦不可忽视。凡入选者,其父兄在职者,需查明其在新政中之表现;无职者,需察其家声是否清白,有无作奸犯科。” 这无疑是将前朝官员的表现与后宫选秀进行了隐性挂钩,既是一种笼络(表现好者其女易入选),也是一种无形的鞭策与警告。
更引人深思的是皇帝对几位特殊秀女的“关注”:
一位是已故大学士马齐的侄孙女,马齐家族在支持新政、主动配合官绅一体纳粮上表现颇佳。
一位是正白旗汉军某参领之女,其兄正在南洋皇商船队中担任书记官,表现勤勉。
一位是蒙古科尔沁部台吉之女,血统高贵,身体健硕,性情爽朗。
还有一位,是内务府一位出身包衣、但在清查中表现忠诚、家境清白的管事之女,识字通算,容貌清秀。
皇后面露难色:“皇上,这包衣之女……按旧例,恐难予高位。”
雍正淡淡道:“朕改革陋规,岂止于前朝?内廷用人,亦当唯才是德。此女家世清白,本人得体,可留用。位份……初封为答应即可,以示内外有别,但可许其协助管理一些具体事务,观其后效。”
这寥寥数语,却传递出打破内廷出身桎梏的强烈信号。一时间,多少原本因出身而自矜或自卑的秀女与家族,心思都活络起来。
选秀的另一重深意,在于宗室联姻。雍正明示皇后与宗人府,此次选秀,要着重留意那些品貌出众、性情适宜的秀女,以备指婚给年长未婚或嫡福晋早逝的宗室子弟,尤其是那些在海外船队、边疆屯垦、河工等“新事务”中表现积极或可堪造就者。他将联姻作为奖励和笼络宗室、尤其是鼓励他们投身“新事业”的重要手段。一位在婆罗洲探险中负伤但立功的远支宗室,其指婚对象很可能就是一位门第不低的秀女;而一位终日无所事事、只会抱怨新政的闲散宗室,其婚事恐怕就要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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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冷眼观局,落子无声
春闱的考卷尚未阅完,选秀的最终名单也未确定,但雍正已然在脑海中,将这两股即将注入帝国躯体新鲜“血液”的流向,进行了初步的勾勒。
春闱中那些能答上海运、夷务题目的士子,即便名次不高,也可留意,将来或可充实海关、海疆衙门、乃至外派船队的文书、通译岗位。策论中关于治理西南、整顿西北有切实想法者,可派往相关省份历练。他要的,是一批理解他改革思路、具备相应知识储备、年轻而可塑的新官僚。
选秀中脱颖而出的秀女,则将被安置于后宫的不同位置。高门之女,用于维系与满洲勋旧、汉军实力派乃至蒙古藩部的纽带;有才识者,或可协助皇后管理部分内务,成为宫廷中的“实务派”;性情温婉健康者,则为皇子皇孙们未来婚配储备。而那个包衣出身的答应,则是一个试验,一个信号。
这一切,都服务于他心中那个日益清晰、却从未宣之于口的宏大目标。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缓缓扫过已清晰标注的大清疆域,掠过朝鲜、日本、南洋诸岛,落在那片广袤而标注模糊的“亚美利加”,以及更西边的“欧罗巴”。
“怡亲王(允祥)到了么?” 他忽然问。
“回皇上,怡亲王已在军机处外候见。”
“让他进来。”
允祥进殿,行礼后,雍正指着地图上婆罗洲以北、吕宋以西的一片群岛区域:“船队二期回报,此处岛屿众多,土人散居,西夷势力未稳。朕有意,待船队三期时,挑选得力宗室及商户,于此择一二较大岛屿,尝试建立长期居留商站,并试种稻米、甘蔗。不必张扬,以贸易、垦殖为名,逐步经营。所需护卫,可从水师中抽调可靠者,或招募闽粤熟习水性的勇壮,以‘商队护卫’名义派驻。”
允祥心领神会,这是要将海外据点从单纯的贸易中转站,向半永久性、具备一定自持能力的殖民前哨推进。“臣弟明白。人选方面,倒是有几位宗室子弟,于首航、二航中表现颇佳,胆大心细,且对海外生计颇有兴趣。其中两人,正当婚配之年,此次选秀……”
“可。”雍正打断他,语气平淡,“若其人有志于此,朕可为其指婚,以安其家室之心。将来若能在海外扎下根来,朕不吝以‘海外屏藩’待之。” 这便是将选秀、宗室激励、海外拓殖三者,巧妙地拧成了一股绳。
允祥告退后,雍正独自立于图前。殿内烛火通明,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巨幅地图上,仿佛要将那万里山河、无垠海洋都笼罩于他的阴影之下。
春闱揽才,是为治世之器。
秀女入彀,是为稳定内帷、联结四方。
鼓励宗室出海,是为播撒皇族血脉于异域。
而这一切人才、姻亲、宗室力量的调动与配置,最终都将指向那同一个方向——让大清的律法、制度、乃至爱新觉罗的旗帜,随着商船、移民、屯垦点与 偶尔的的武力展示,缓慢而坚定地,渗透、扎根于更广阔的世界。
这不是简单的征服,而是一场综合了经济、文化、人口与有限武力的长期扩张。需要极致的耐心、冷酷的算计、以及对国内资源的绝对掌控。
殿外,春风穿过长廊,带来隐约的、贡院方向传来的更鼓声,以及神武门内秀女们环佩叮当的细响。
雍正缓缓转身,走回御案。那里,还有春闱优等策论的节选、选秀最终名录的草案、以及南洋船队请求增拨火炮的密折,等待他的最终裁定。
帝国的机器,在他的意志下,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密与效率运转着。而春天的这两场大戏,不过是这庞大机器启动新程的序曲。
(第86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