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回廊,是一个曾经颇为雅致、如今却彻底荒芜的中庭。
干涸的池塘底龟裂着丑陋的纹路,像大地绝望的伤口。
假山倾颓,石桥断折,野草疯长,几乎没过了膝盖,在狂风中起伏如黑色的波涛。
这里的光线更暗,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废墟的轮廓。
风在这里更加肆无忌惮,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尘土和枯草,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犹如行走在洪荒古地。
他踏过冰冷的石板路,踩过簌簌作响的枯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既要避开障碍,又要抵御那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狂风。
顾清歌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侧,感受着他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和皮肤下奔涌的力量。
她微微睁开眼,视野里是唐三藏线条坚毅的下颌和远处在风中狂舞、却像鬼影般的树影。
一种天地浩荡、身如浮萍的苍凉感,混合着身后这个和尚带来的奇异安定感,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穿过中庭,进入内院,一道爬满枯藤的圆形月洞门呈现在两人眼前。
门楣上的砖雕模糊不清,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颓败。
门内是一条更为狭窄、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青石板小径。
小径两旁是高耸的院墙,墙皮斑驳,爬满了湿冷的苔藓,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绿光。
这里的风被高墙阻挡,声音小了些,但寒意却更加刺骨,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空气也变得潮湿凝滞,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木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灯笼稀疏的光线被高墙切割成一道细长的光带,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路面。
唐三藏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苔痕的墙壁上,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向前移动,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将。
顾清歌能更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声,那是此刻唯一能对抗无边寂静和冰冷黑暗的声音。
她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唐三藏立刻察觉,手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稳帖了些。
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隔绝了大部分寒意,让她冰冷的四肢似乎找回了一丝知觉。
小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小小的、铺着鹅卵石的院落,正对着主卧的房门。
这小院显然有人打理过,虽也荒凉,但比中庭整洁许多。
角落里一株老梅树虬枝盘曲,枝干在月光下如同铁铸,枝头已隐约可见点点深红的花苞,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透着一线微弱的生机。
院中一口废弃的石井,井沿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主卧的窗棂上,还糊着半新不旧的窗纸,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屋檐下同样挂着一盏灯笼,比膳厅那盏稍大些,此刻也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
将两人相拥的身影和梅枝的疏影,长长短短、明明灭灭地投射在紧闭的房门和斑驳的墙壁上。
像一幅不断变幻的、带着离愁别绪的皮影戏。风声在这里似乎被院墙阻挡,变成了低沉的背景音。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在紧闭的房门前站定。他微微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顾清歌也恰好抬眸,两人的视线在昏暗摇曳的灯笼光下交汇。
她的脸色被呼啸的山风吹得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像是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这双眼睛里。
这双含情的桃花眼里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灯笼跳跃的火光,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于明日午时的决绝。
没有言语,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千言万语——担忧、不舍、决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危机和伤痛催生出的、更深沉的东西。
唐三藏用脚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主卧之内,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陈旧木质家具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并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挂着素色帐幔的架子床占据了主要位置。
帐幔的一角似乎被什么勾破了,无力地垂落着。床边一张掉漆的梳妆台,铜镜模糊。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卷经文、笔墨纸砚,一盏油灯静静地立在案角。
窗户紧闭着,但风仍然从缝隙钻入,吹得油灯的火焰和刚进门的两人带来的气流一起晃动,房间里的光影也随之摇曳不定。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径直走向那张架子床。他的动作更轻更缓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将人放下,而是微微屈膝,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顾清歌放在铺着素色粗布床单的床榻上。
顾清歌的身体陷入略显单薄的被褥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顾清歌在移动中被牵扯到的左腿骤然袭来一阵密集的酸麻刺痛,仿佛无数细小的钢针在皮肉下攒动。
这猝不及防的强烈不适让她瞬间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在喉间发出一丝压抑的闷哼。
“放松些,是血脉不畅。”唐三藏的声音低沉,带着温和的关切。
他动作麻利地拉过叠放在床尾的厚实棉被,仔细地盖在她身上,连肩头都掖得严严实实。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她冰冷的指尖时停顿了一瞬,随即自然地收拢,将那冰凉的手握在自己宽厚温热的掌心,缓缓渡过去一丝暖意。
他俯下身,离她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因不适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额间的薄汗。
他的目光落在她僵直的左腿上,即使隔着被子,似乎也能感受到那里因久坐压迫而凝结的麻木与刺痛。
“稍作活动,暖意透进去便会好些。”他的语气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顾清歌感受到手掌传来的暖意,那暖流似乎沿着手臂一路蔓延,稍稍驱散了因血脉阻滞带来的冰冷僵麻感。
她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唐三藏轮廓分明的脸。
摇曳的油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眸显得更加专注和……深邃。
她反手,用尽此刻能凝聚起的所有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那力道很微弱,却传递着无声的感激和坚持。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因方才强忍的痛楚而显得格外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笃定:“不必忧心……我……等着你回来。”
她没有说“明日午时”,但彼此都懂。她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执着光芒,“澡池子的石头……我要亲自挑。”
唐三藏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眼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嗯”。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回温暖的被子里,又仔细掖好被角。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巨大的影子,几乎笼罩了整个床榻。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锁着她,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道别。
窗外的风声似乎在这一刻也小了些,只有油灯燃烧的哔啵声和两人沉重交织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灯笼的光影透过窗纸,依旧在墙壁上、被子上涂抹着不安的图案。
饭厅里,只余下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如意低着头,动作麻利地将油腻的碗碟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动作很快,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掩盖什么的急促。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法师抱着小姐离开时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不敢想象明日午时之后会如何。
阿吉则沉默地擦拭着桌面,他擦得很用力,像是要将桌上残留的“铁锈般的紧迫感”也一并抹去。
他的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猎犬般竖着,捕捉着窗外每一丝可疑的风吹草动,以及回廊深处传来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脚步声。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往内院的方向后,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紧绷的脊背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减少分毫。他收拾起最后几只碗,动作轻捷无声。
“阿吉哥……”如意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打破了收拾残局中的沉默,“小姐她……法师他……”
阿吉停下动作,看了如意一眼。昏黄的烛光下,少女的脸上满是忧虑。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公子自有分寸。清歌姑娘……不是寻常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依旧疯狂摇晃的灯笼影子,补充道,“收拾完,你也早些歇着。明日……还有事。”
他将“明日午时”几个字咽了回去,但那未尽之意,如意完全明白。
如意用力点点头,抹了一下眼角,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两人不再说话,只余下碗碟的微响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饭厅里唯一的光源——那支昏黄的蜡烛,火苗依旧不安地跳动着。
将两人忙碌的身影和墙上那些被风扭曲的、如同鬼魅狂舞的灯笼影子,一同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空荡的墙壁上。
那些影子不断地拉长、缩短、交叠、分离,如命运莫测的预演。
那本摊开的经卷,依旧静静地躺在桌案一角,被跳跃的光影反复涂抹、覆盖,上面的经文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模糊不清,仿佛某种无法解读的谶语。
风,在古宅的每一个角落呜咽着,卷着未知的寒意和宿命的低语,不知疲倦。
夜,还很长。
月华如练,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悄然洒落在这间简朴的卧房中。
光影斑驳,在地面织出一片银纱,却掩不住夜的厚重与沉寂。
唐三藏端坐于床榻之上,顾清歌依偎在他怀里,两人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拉长,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卷。
她的发丝散乱,带着沐浴后的湿气,淡淡檀香与女儿家的体香交织,在空气中氤氲成一种微妙的暖意。
唐三藏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肢,力道轻柔却坚定,如同护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像之前在浴室中那般,指尖滑过她光滑的脊背或戏谑地撩拨她的耳垂。
那时,水汽蒸腾,氤氲迷离,他的触碰带着探索的炽热,引得她心跳如鼓,面颊绯红。
可此时,一切归于宁静。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呼吸平稳,目光低垂,仿佛在凝视虚空中的某个点,酝酿着一场深沉的睡意。
顾清歌起初以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总会突然将她拉入更热烈的怀抱。
她微微侧头,偷眼瞧他:和尚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俊,眉宇间刻着西行取经留下的风霜,却又在这一刻柔和了几分。
他的指尖不再游移,只是安稳地搭在她腰间,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却少了那份熟悉的悸动。
顾清歌等啊等,等待着他可能的一个吻,或一句低语,但时间如沙漏般流逝,唯有窗外风过竹林的沙沙声,仿佛夜的叹息。
渐渐地,一种莫名的失落从心底蔓延开来。这失落并非源于欲望未遂,而是源于一种更深的不安——他为何如此克制?
是厌倦了这凡尘情愫,还是被佛门的枷锁重新缚住了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思绪如乱麻。
浴室中的情景又在脑海浮现:水珠从他结实的胸膛滑落,他的笑声低沉,带着一丝顽皮,手指在她锁骨上画圈,激起阵阵酥麻。
那时的他,像个脱去袈裟的俗世男子,鲜活而真实。可现在,那个唐三藏似乎又隐回了金蝉子的壳里,只余下这沉默的拥抱。
她心底蓦地浮起一丝自嘲,无声嗔骂:顾清歌,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怎的如今反倒矫情起来?
她闭紧双眼,欲将那些旖旎涟漪逐出脑海,可那担忧却似墨染寒潭,愈发汹涌地吞噬而来。
他要去雷音寺了。不是取经,而是还俗——为了她。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她曾无数次幻想这一刻:唐三藏跪在如来佛祖座前,虔诚地说出“弟子愿舍佛门,娶顾清歌为妻”。
可现实如寒潭,深不见底。佛祖会如何回应?
毕竟,唐三藏不是寻常僧人,他是如来亲选的取经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圆满,只为普度众生。
如今他却要为一个凡间女子,背弃这无上荣光。顾清歌的呼吸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想象着雷音寺的景象:金光万丈的莲台,罗汉金刚的森严阵列,佛祖的眸光如电,洞穿一切虚妄。
唐三藏孤身立于殿中,袈裟褪去,只着素衣,他的声音是否会颤抖?
佛祖会不会冷笑一声,降下天罚,或是以因果轮回为由,将他重新锁入佛门?
毕竟,西行路上,多少妖魔鬼怪都败在他的禅心下,如今他却自毁长城。
她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衣襟,指尖发白。唐三藏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手臂紧了紧,却仍未言语。
他的沉默像一堵墙,将她隔绝在外。顾清歌的思绪飞转:若佛祖震怒,会不会牵连她?
她只是个从异世穿过来的一缕孤魂野鬼,因缘际会下成了同名同姓的顾府大小姐顾清歌身体中,而且刚好与唐三藏有婚约。
这缘分,是天赐还是劫数?她忆起初遇那日,长安城的大雪纷飞,寒风如刀,卷着鹅毛般的雪片肆虐街头。
他刚从灵山取经归来,风尘仆仆却步履坚定,半道上遇见昏倒在雪中的自己——那时,她这异世之魂初附新体,饥寒交迫,意识模糊。
唐三藏毫不犹豫地俯身,用温暖的褐色毛毡斗篷裹住她冻僵的身子,掌心渡来一丝佛力驱散寒意。
眼神慈悲如静水深潭,低声道:“莫怕。”随后,他将她背起,一步步踏过没膝的积雪,带回客栈。
可现在,沉默在他们之间掘开一道深邃的鸿沟。夜风裹挟着寒意悄然侵入,吹得案头烛火簌簌摇曳。
昏黄光影在斑驳墙面上狂舞,宛如魑魅魍魉的讥笑,嘲弄着她的?做作?。
她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这心跳曾让她安心,此刻却如战鼓轰鸣,预示着一场未知的战役。
佛祖的考验,岂是凡人能揣度?或许,他会设下三关六问,或唤来观音大士裁决。唐三藏虽已还俗心坚,但佛门因果,一念生灭,便是天渊之别。
顾清歌的担忧如潮水翻涌。她想问他:“法师,你可曾后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显然沉入了浅眠。月光下,他的睡颜宁静,嘴角微扬,仿佛梦见了什么美好。
这让她心软——或许,他正梦着他们的未来:一间草庐,几亩薄田,她抚琴,他诵诗,再不问西天佛事。
但这幻想随即被恐惧撕裂,佛祖若不许,一切皆空。
她想起西行路上的传闻:如来一怒,山河变色。唐三藏虽是金蝉子转世,但还俗之举,无异于亵渎圣道。
他会否被贬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或更糟,雷音寺前,一场神罚,让她永远失去他。
这念头如冰锥刺心,她猛地颤抖起来,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唐三藏在梦中似有所感,轻轻摩挲她的后背,动作依旧温柔,却无法驱散她心头阴霾。
窗外,星子渐稀,东方天际泛出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
顾清歌睁着眼,凝视着那抹微光,仿佛那是希望的信号,又像是倒计时的警钟。
她强迫自己冷静:唐三藏不是莽夫,他敢许下还俗之诺,必有倚仗。
他曾踏平火焰山,降服牛魔王,一颗禅心通明无碍。
或许,佛祖会念其功德,网开一面?但这侥幸如风中残烛,不堪一击。
毕竟,取经是如来亲授的法旨,还俗却是逆天而行。
矛盾在她心中撕扯——爱他,便要信他;可爱他,更怕失去他。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描摹他眉骨的轮廓,从额间的智慧纹到挺拔的鼻梁,每一寸都刻着佛性与人性的挣扎。
这夜,成了炼狱,每一刻都是煎熬。
唐三藏的呼吸声是唯一的慰藉,却也是无声的提醒:天明后,便是命运的审判。
最终,顾清歌在疲惫中合眼,梦境支离破碎——雷音寺的钟声轰鸣,佛光如狱,唐三藏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模糊。
而她,只能在这漫长的夜里,拥着这片刻温存,祈求上苍垂怜。夜未尽,路还长,情丝缠绕,心已悬于刀尖。
曙光刺破云层时?,院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丫鬟如意低眉顺眼地捧着铜盆进屋,身后跟着唐三藏的小厮阿吉,二人谨遵吩咐候在廊下。
唐三藏早已起身,今日他未披那象征圣僧身份的锦澜袈裟,亦未着素白僧袍,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袍,外罩玄色大氅。
粗布棉袍针脚细密却显黯淡,大氅毛锋被晨雾染得微湿,这般装束浑如寻常寒门书生,唯腰间一枚温润白玉隐隐泛光——那是原主顾清歌昔日赠他的生辰礼。
顾清歌怔怔望着他,一时竟忘了呼吸。褪去佛光的唐三藏,眉宇间少了宝相庄严,却添了三分人间清朗。
棉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线,大氅领口微敞处露出一截锁骨,与昨夜浴室中水珠滚落的画面重叠,惊得她指尖一颤。
待察觉自己竟看痴了,她慌忙垂首,耳根烧得滚烫,心底暗啐:顾清歌,你这穿来的一缕野魂,什么阵仗没见过,竟被件棉袍晃了神!
她强自镇定上前,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浮纹绣的缠枝莲,声音轻得像怕惊碎琉璃:“法师……”
喉间突然哽咽,忙清了清嗓子,“见了佛祖……莫要硬碰硬。”
抬头撞进他深邃眸中,那里面没有佛性慈悲,只有她小小的倒影,“要记得哄人,若是佛祖不放你还俗归家……”
她突然说不下去,眼前浮现梦中他被佛光吞噬的景象,猛地攥住他大氅袖缘,“你勿要冲动,速速回来!我们再另作打算——”
她的指尖因用力泛起青白,字字泣血般挤出唇齿,“你的安危最紧要!我要你平平安安归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
她盯着他额前那缕总不驯服的碎发,颤声追问,“明不明白?”
唐三藏凝望着她,少女眼底血丝纵横,眼下泛着青灰,显然彻夜未眠。那强撑的镇定下,恐惧如潮水在瞳孔深处翻涌。
他心口蓦地一烫,几乎要伸手抚平她紧蹙的眉峰,面上却只浮起浅淡笑意,故意拖长语调:“宝宝——”
二字亲昵称呼被他念得百转千回,如愿看到她耳尖更红一分,“我不能应你。”
顾清歌倏然睁大眼。
他指尖掠过她冰凉的手背,语气轻佻如戏弄稚子:“雷音寺中,万事由不得我做主。恐怕届时……” 尾音悬在半空,如利刃悬顶。
“臭和尚!” 顾清歌遽然色变,声音劈出哭腔,“不许胡说!更不许吓我!”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砸在他手背,烫得他指尖一缩。
她浑然不觉,只死死揪住他衣襟,仿佛如此便能捆住他神魂,“你定会无事归来……定会!”
唐三藏被她骂得眼角弯起。那笑如春冰乍裂,碎光流转,偏又带着几分顽劣——不将这姑娘逗得梨花带雨,他竟不肯罢休。
“好了。” 他终于伸手,用指腹抹去她颊边泪珠,动作轻柔如拂去菩提叶上晨露,“时辰已至,该启程了。”
掌心在她发顶一按,似安抚又似诀别,“午膳不必等我,未必赶得回。”
言罢,他倏然展臂拥她入怀。大氅裹挟着冷冽松香与体温将她密密封住,不过一息之间便松开。
顾清歌尚未来得及汲取半分暖意,他已转身踏出房门。
?晨光稀薄如纱?,漫过青石阶上未扫的残雪。如意与阿吉躬身退至两侧,不敢直视。
唐三藏步履从容穿过庭院,玄色大氅在料峭寒风里翻卷如鸦羽,背影孤直如出鞘寒剑,竟无半分留恋。
巷口老槐枯枝纵横,将他身影切割成碎片,终是湮没在灰白雾霭深处。
顾清歌僵立门槛内,指尖还残留着他衣料的粗粝触感。一股酸楚毫无预兆地撞上喉头,激得她浑身剧颤。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石阶上绽开水痕。她茫然抚向心口——那里空得发疼,仿佛有什么随他一同抽离。
“是了……这痛楚名作恐惧。 ”她怔怔想:恐惧那雷音寺九重莲台,恐惧那满天神佛的裁决,更恐惧这穿越而来的情缘,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寒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似一声幽冷叹息。
山道蜿蜒如伏龙?,晨雾尚未散尽,湿冷气息裹着松针与泥土的腥涩扑面而来。
唐三藏步履沉稳,玄色大氅的下摆扫过石阶上凝霜的枯草,每一步都踏碎山间寂静。
栖云巷的炊烟早已望不见,唯余怀中白玉残留着顾清歌指尖的温度——那温度灼得他心口发烫,仿佛她泣声仍在耳畔回荡:“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
行至半山腰,晚照寺的朱漆山门豁然洞开。古刹飞檐挑破青灰色天幕,铜铃在风中零丁作响,却压不住院内鼎沸人声。
他甫一踏过石桥,住持慧明竟如早有预料般从门廊阴影中疾步冲出,苍老面容愁云密布,额间深纹拧作沟壑。
“阿弥陀佛!”
慧明双手合十,佛号颤得支离破碎,枯瘦五指如铁钳扣住唐三藏袖腕,“法师!您可算……”
喉头一哽,竟似溺水者攀住浮木,“早课已误了半个时辰!百余名弟子枯坐殿中,只等您开释《楞严》疑窦啊!”
语未竟,已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寺内疾行。玄色大氅被扯得斜坠肩头,唐三藏眸光微沉,却未挣脱。
“住持,” 他声如古井无波,脚步却随其踉跄,“贫僧今日需赴雷音寺面佛,早课劳您代持。”
慧明猛地刹步,骇然回首。山风掀起他褴褛袈裟,露出内里磨破的僧鞋,鞋尖沾满香客踏乱的泥浆。“雷音寺?”
他浑浊眼底炸开惊惶,枯指几乎掐进唐三藏腕骨,“今日是初一啊法师!山门大敞,三百里内信徒星夜兼程而来——”
他挥袖指向大雄宝殿,殿门缝隙间泄出黑压压人群的躁动,夹杂婴孩啼哭与老者咳嗽,“多少人散尽家财,只为求您一句点拨!若此时您抽身而去……”
他蓦地顿住,冷汗沿太阳穴滚落,似蜡泪滴在焦土,“老衲……老衲该如何面对这满寺悲声?”
日影斜移,刻不容缓?。唐三藏闭目轻叹。顾清歌含泪的眼与眼前香客佝偻的脊背在黑暗中重叠——一边是剜心之诺,一边是普度之责。
佛偈有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可他的菩提,分明系在栖云巷那一盏孤灯下。
“罢了。” 他拂开慧明颤抖的手,指尖掠过怀中白玉微凉的轮廓,“先解此间困局。”
慧明如蒙大赦,险些瘫软在地。唐三藏已振衣踏入大雄宝殿。
?香火浓烟如瘴疠?,弥漫在梁柱间。百双眼睛倏地钉在他身上:农妇怀中的婴孩止了哭,瞠目望他。
咯血的老翁挣扎欲跪,被身旁少年死死搀住;更有锦衣商贾膝行而前,高举田产地契哭嚎:“求圣僧救救小人败家孽子!”
梵钟轰鸣,却压不住人间悲苦。
唐三藏趺坐莲台,檀香拂过他低垂的眼睫。
殿外日头渐高,光柱中尘埃狂舞,而他温润嗓音如清泉淌过龟裂大地,一字字拆解贪嗔痴妄。
无人知晓,他袖中掌心已掐出月牙血痕。
“清歌,等我——”
这心念如刃,每刻一瞬,便深一分。
大雄宝殿内,檀香袅袅,最后一句《楞严经》的梵音余韵仿佛凝成了实质的金色光尘,在肃穆的梁柱间缓缓沉降、盘旋。
三藏法师端坐于莲台法座之上,双手结着庄严的定印,微阖双目,眉宇间是历经万水千山、勘破诸般虚妄后的大彻悟与大宁静。
他正讲到《般若心经》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玄妙真谛,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珠落玉盘,清越圆融,蕴含着洞穿万物的智慧与抚慰灵魂的暖流。
下方听经的僧众、居士、乃至长安城中有缘闻法的善男信女,皆如痴如醉,沉浸在那无上妙理织就的智慧海洋之中,殿内落针可闻,唯有心香在无声顶礼。
“阿弥陀佛。”三藏低宣佛号,清越之音打破了这极致的寂静,却更添一层肃穆与圆满。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阅尽人间悲欢、照见五蕴皆空的眼眸,此刻澄澈如天池之水,无悲无喜,唯有对众生得闻正法的欣慰。
此番于大唐长安雁塔寺开讲《楞严经》,将西行所取真经奥义广布东土,功德圆满。
他心中所思,已是该当重返西天灵山大雷音寺,向世尊如来缴还锦澜袈裟,与九环锡杖。
念头方动,异象陡生!
殿外苍穹,原本澄澈如洗的碧空,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漫天祥云。
那云并非凡俗水汽所凝,而是由无量的七彩毫光交织而成,层层叠叠,瞬息间铺满了整个天际。
云中隐隐有璎珞垂珠、宝幢招展之虚影,更有妙不可言的清越梵唱,似有似无,穿透了厚重的殿宇,直接响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底深处。
殿内虔诚礼拜的僧俗人等,被这浩荡无边的佛门瑞相所慑,纷纷五体投地,涕泪交流,口诵佛菩萨圣号不止。
“唐三藏,”菩萨开口,声音平和清雅,却蕴含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抵三藏神魂深处,:“速接如来佛祖法旨。”
三藏心头一凛,已然知晓来者身份。他不敢怠慢,即刻整肃僧仪,双手合十,离了莲座,步下法坛。
朝着那祥云最为璀璨凝聚的大殿正门方向,深深礼拜下去:“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弟子玄奘,恭迎菩萨莲驾!”
祥光如瀑,自九天垂落。光芒中心,观世音菩萨的圣像庄严显现。
她足踏千叶宝莲,周身笼罩着柔和而神圣的光晕,眉间白毫宛转,慈目低垂,悲悯地俯视着娑婆众生。
左手托着清净琉璃净瓶,瓶内杨柳枝青翠欲滴,蕴含着无量生机与甘霖。
右手则平端一卷非丝非帛、非金非玉的物事,其上有亿万道微小的金色梵文如活物般流转不息,散发出令诸天震动、万法钦服的至高威仪——正是如来世尊亲颁的无上法旨。
三藏再拜,双手高举过头,以最虔诚的姿态迎向那道流转着不朽金辉的法旨。
当他的指尖触及法旨边缘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瀚意志如星河倒灌般涌入他的识海,无数玄奥的讯息刹那明了。
法旨的核心意志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心田:西海敖烈,汝之旧徒,心魔炽盛,怨结难消。今堕孽龙身,盘踞云梦大泽幽邃。
执念深种,欲掀万仞神山,掘九幽之隙,觅其亡妻散落残魂。
念彼曾驮负经担,共历劫波,着汝持昔日师徒之契,怀渡世之悲心,即赴下界云梦山下。
以同路之情,历劫之义,点化痴龙,消其滔天戾气,解其生死执结,引归菩提正道。
令其彻悟:阴阳有序,轮回有法,强求徒造无边罪业,逆天必遭雷霆天谴。速往!”?
法旨真言如惊雷炸响心湖!十万八千里风霜、八十一难险厄,火焰焚身、流沙噬骨、魔窟喋血……诸般记忆碎片汹涌翻腾。
更令他神魂剧震者,乃是“掀山寻魂”、“强求逆天”之语!
这孽龙竟是昔日驮他渡劫的白龙马敖烈?那温驯忠诚的弟子,竟因情堕魔,欲行此逆乱阴阳、祸殃苍生之举?
重返灵山之路,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乎昔日弟子的滔天劫难生生截断!
“菩萨……”三藏抬首,澄澈眸中第一次泛起属于“人”的波澜,困惑如云,“弟子愚昧。既证佛果,当归净土,何以再陷尘网?况敖烈……昔日孽障已消,皈依正道,何至沉沦若此?弟子……不解其由,亦惑世尊此旨深意。” 对尘世劫难的记忆,对弟子堕落的痛惜,对佛旨莫测的迷茫,交织心头。
观音菩萨目光温润如月,包容他所有震动。“金蝉子,”
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昔年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破颜。真法不在贝叶,而在当下一念。”
“汝取回之经,乃法舟之骨,然欲渡尽东土迷惘众生,非‘活水’滋润不可。”
“那云梦孽龙之劫,非独敖烈一己之悲,实乃众生执念具象。”
“世尊要的,非是纸上玄言,乃是你这尊‘行走的佛’,以血肉之躯为笔,以红尘百态为砚,以无畏慈悲为墨。”
“于那孽龙翻腾的孽海深渊之畔,亲笔写就一部可触可感、可泣可悟的‘活’经注!”
“此去,非为受难,乃为‘行证’;非为阻其掀山,乃为点亮其心中那盏被怨毒蒙蔽的佛灯。教这痴儿,也教天下痴儿知晓,情不碍空,空不灭情,然强执一端,便是无间。”
言毕,菩萨托瓶玉指凌空轻点,指尖光华内蕴,似有大道符文生灭。
“嗡——”
一声轻鸣,如击玉磬。三藏身上那件佛祖亲赐、七宝庄严、光华流转的?锦斓袈裟?,如同褪色的金粉,所有炫目光彩、神圣纹路瞬间内敛、消散!
眨眼间,化作一件浆洗发白、边缘磨损的寻常?粗布衲衣?,质朴无华。
几乎同时,掌中那曾镇妖伏魔、宝光湛然的?九环锡杖?,发出一声低微呜咽,沉重质感尽失,九枚法环如尘沙般湮灭,非金非玉的杖身黯淡朽化,变作一根歪扭质朴的?寻常木杖?。
衲衣蔽体,木杖在手。方才莲台讲法的旃檀功德佛,此刻立于大雄宝殿中央,形貌已与托钵行脚的头陀无异。
唯有一双眸子,阅尽净土深渊,澄澈更胜从前,慈悲愈加深沉。殿内众人目睹此变,惊骇无言。
观音菩萨微微颔首:“金蝉子,佛性本在平常。此一去,世情如炉,劫波再起。然汝心光不灭,即是不动道场。迷途众生处,便是汝说法的伽蓝;沉沦苦海者,即是汝救度的机缘。这云梦孽劫,这部‘活’的经注能否点醒痴顽,普照大千,皆系于汝步步生莲的脚下,滴滴源自悲心的血汗之中。”
菩萨法相连同祥云瑞霭,开始如水墨般淡去,声音渐渺,“待汝尘寰注笔成,灵山自当扫径迎。珍重!珍重!”
余音袅袅,圣踪杳然。殿内仅余檀香袅袅,烛影摇红,以及众人心头未散的震撼。最后一点金辉消隐于无垠的夜空。
晚照寺内那沛然莫御的神圣威压,如同退潮般骤然散去,只留下一片空寂的回响。
殿宇内,方才那令人无法逼视的辉煌光明已然敛去,熟悉的、带着暖意的烛火与长明灯的光晕重新占据了空间,在墙壁和梁柱上投下摇曳的、生动的影子。
浓郁的檀香气息再次清晰可辨,涌入鼻腔。然而,匍匐在地的每一个人都无比清醒——这不是幻梦。
额头紧贴冰冷方砖的触感,胸腔里如擂鼓般尚未平歇的心跳,还有那烙印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华彩光影,都在无声地、却又无比响亮地宣告着同一个事实:神迹,就在眼前发生,刚刚落幕。
唐三藏并未急于展开手中那卷依旧流淌着温润金芒的如来法旨。
他保持着双手恭敬捧持的姿态,微微仰起脸庞,深邃的目光投向观音菩萨法相最后隐没的那片深邃天幕。
那双眼眸,映着几点疏朗的寒星,平静无波,仿佛在无声地承接某种无形的嘱托,又似在浩瀚星河间探寻着命运的轨迹。
片刻的凝望之后,他才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回掌中这来自灵山极境的谕令。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不见惊涛骇浪,唯有一种洞悉前路般的、磐石般的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