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娘的狼将军

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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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顾清歌清醒痛苦、唐三藏 疯魔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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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让她心口一揪,揉面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目光失神地落在跳跃的灶火上。

与此同时,舱内的唐三藏猛然惊醒。怀中空空如也,那熟悉的温暖消逝无踪。

唐三藏目光仓惶地扫视着空荡荡的床铺和舱室。

恐慌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梦见了顾清歌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晨雾中,只留他一人面对无边的孤寂。

噩梦成真了?她走了?被他昨夜的逾矩和……她明显的厌恶逼走了?

他赤足跳下床榻,僧袍凌乱,跌跌撞撞奔出舱门。

甲板上寒风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嘶哑的呼唤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宝宝,你在哪?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唐三藏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颤抖。

他跪倒在冰冷的甲板上,双掌撑地,指节发白。

阳光斜照在他身上,映出他颤抖的脊背,仿佛一尊即将破碎的玉雕。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讲经传法的圣僧,只是一个被恐惧吞噬的凡人。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木板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他想起了昨日顾清歌高烧时的呓语,她口中喃喃的“回家”,那两个字像利刃刺入他的心。“难道终究留不住她?”

厨房里的顾清歌被那凄厉的哭喊惊得手一抖,点心险些掉落。

她顾不得满手面粉,疾步冲出厨房。眼前的一幕让她心如刀割——唐三藏跪在那里,僧衣沾满灰尘,脸上泪痕交错,整个人笼罩在绝望的阴影中。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即使在降妖除魔的险境中,他也总是从容不迫。

心一软,她快步上前,跪坐在他身旁,伸出沾着面粉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法师,我没走,我只是有些饿了,打算去厨房做些点心吃。”

她的声音温柔,如同春日拂过新叶的微风,轻得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然而,在那份刻意维持的、羽毛般的柔和之下,却悄然渗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涩意,仿佛一滴未被阳光蒸干的夜露,悬在花瓣边缘。

这丝涩意并非刻意为之,甚至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它就那样自然地流淌在每一个吐字的气息中,如同呼吸本身。

当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里,那未名的情绪便如涟漪般无声地扩散开来。

在她微垂的眼睫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在她无意识摩挲他脸庞的指尖泄露出一缕不安。

那是一种潜藏在温柔外壳下的、连主人也懵懂未知的钝痛,无声地缠绕着话语的尾音。

让倾听者心头莫名地微微一紧,仿佛目睹了烛火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摇曳,那光影晃动间,泄露了烛芯深处自己都不知晓的轻颤。

指尖拭去他的泪水,动作温柔如抚过最珍贵的瓷器。“你乖…先起来,甲板上凉。”顾清歌哄劝道,试图用现代的口吻化解他的不安。

唐三藏猛地抬起眼,那双总是清明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直勾勾盯着她。

突然,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双臂箍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

他的身子剧烈颤抖,恐惧的余波未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红着眼,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影。

顾清歌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咚咚撞击着她的胸膛,让她呼吸微窒。

就在这时,丫鬟如意闻声赶来,见状急声道:“法师,你就算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该顾小姐!小姐的风寒才刚刚好一些,吹不得风!”

如意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唐三藏心头。

唐三藏的身体一僵。埋在顾清歌颈间的脑袋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如意,又缓缓移回顾清歌担忧的脸上。

他依旧沉默,但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条缝。

如意的话他听进去了,尤其是那句“小姐的风寒才将将好了些”和“昨儿夜里又……”,

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昨夜她被自己逼得情绪失控病中怒斥的情景再次浮现……

他低下头,看着顾清歌单薄的衣衫和同样赤着的、冻得有些发红的双足,眼中闪过一丝自责的痛苦。

下一瞬,他猛然间起身,将顾清歌托举起来,稳稳放在臂弯上,大步流星地返回船舱。

他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顾清歌惊呼一声,却被他牢牢护住。

回到内室,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自己却走到角落的蒲团上坐下,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顾清歌坐在柔软的锦被上,彻底懵了。“这和尚好端端生什么气?简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心头涌起一丝无奈——在现代,她习惯独立自主,可在这里,唐三藏的执念让她窒息。

她故意无视他,开口唤如意:“如意,去厨房把点心和粥端过来。”

门外的如意应声而去,脚步声渐远。顾清歌随手拿起床边散落的经书,是《金刚经》,她假装翻阅起来。

书页泛黄,墨迹斑驳,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上面。

眼角的余光偷偷瞟向角落:唐三藏的背影僵直,僧袍下的肩膀微微起伏,显然在压抑情绪。

第一次瞟视,他纹丝不动;第二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第三次,她抬眼时,恰好撞上他转过来的视线——那目光深邃如潭,带着委屈和质问,直直刺入她心底。

顾清歌心虚地低下头,将经书举高些,遮住半边脸,就是不与他对视。

这下可气坏了唐三藏。他刚站起身,却又硬生生坐回蒲团,双手紧握成拳。

船舱内一片死寂,唯有云浪轻拂船身的汩汩声,单调而永恒,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空旷冰凉。

仙船在无垠的云海中平稳行驶,窗外翻涌的云絮如同凝固的雪浪,罡风在船体四周呜咽,却穿不透这厚重的寂静。

顾清歌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个静坐如磐石的背影上,袈裟的明黄在昏暗中也显得黯淡。

她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经卷封面,思绪却飘回了那个风雪漫天的荒山。

冰棱挂满枯枝,天地一片肃杀的白。她倒在及膝的深雪里,意识模糊,刺骨的寒冷几乎要夺走最后一丝生气。

是他,踏雪而来。年轻的僧人,眉眼干净得如同山巅未染尘埃的新雪,眼神清澈澄明,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

他毫不犹豫地脱下御寒的旧斗篷裹住她冻僵的身体,背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风雪中跋涉。

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花,粘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那坚实的背脊,是绝境中唯一的暖源和依靠。

可如今,这背脊却对着她,僵硬得如同铁铸。那时不染尘埃的清澈眼神,被什么重重的东西覆盖了?

曾经让她感到安心与温暖的“法师”,此刻周身弥漫的低气压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这份悄然滋长、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界定的情愫,怎会变得如此沉重?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他,也缠绕着她。

她轻轻合上手中的经书,细微的声响在死寂中却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云海湿气的寒意钻入肺腑。“法师,”

她的声音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你为何生气?总该让我明白吧。”

那背影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入定的石佛。

良久,才传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粗粝的砂纸刮过朽木,全然失了往日的温润平和:“你…明知故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压抑着翻腾的暗流。

唐三藏转身动作猝不及防,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案几上微弱的烛火,光影在他脸上剧烈跳动。

顾清歌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心脏骤然一缩。

那不再是清澈的泉,不再是悲悯的湖,而是两团在绝望深渊中燃烧的、几近狂乱的火焰!

痛苦、愤怒、恐惧、一种近乎毁灭的偏执,在那双曾经洞悉世情的眼眸中疯狂交织、撕扯,形成骇人的漩涡。

他眼眶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素来平和的面容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微微颤抖着。

“昨日…”他开口,声音像是被撕裂的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昨日你烧得浑身滚烫,神志不清!嘴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只念叨着两个字——‘回家’!”

他向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顾清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冰冷的舱壁。

“那声音…像刀子一样剜我的心!我守着你,用冷水一遍遍替你擦拭,念诵经文祈求佛祖庇佑…我怕!怕那高热带走你,怕你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袈裟下的肌肉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可你呢?!”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刺破船舱的死寂,连窗外的罡风似乎都为之一滞。

“今晨天未亮透,你就…你就悄无声息地起身,就像生怕惊动我一样!像一缕幽魂,想要就此消失在这云海之中!顾清歌!”

他第一次如此失控地、全名全姓地吼出她的名字,那声音里浸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无边的恐惧。

“你告诉我!难道是我唐三藏待你不够好?难道这取经归途,我护你之心,还不够真,不够切?!让你如此…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顾清歌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彻底震住了。眼前的男人,哪里还是那个宝相庄严、悲天悯人的圣僧?

分明是一个被巨大的失去感攫住、濒临崩溃边缘的困兽!

他眼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占有欲,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认知。

顾清歌心尖?剜心般一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那酸楚中涌上的钝痛所淹没。

原来如此…原来他这一整日的沉默、抗拒、冰冷,并非责怪她的莽撞或打扰,根源竟是在这里——他害怕,害怕她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他害怕再次失去。

一股巨大的怜惜和自责瞬间淹没了她。她稳住几乎被他吼声震散的心神,向前一步,不再躲避那骇人的目光。

她走到他面前,没有犹豫,缓缓地蹲下身,仰视着他因激动而显得狰狞的脸庞,试图用目光去抚平那些痛苦的褶皱。

“法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这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心了。”

她顿了顿,眼神坦诚而温柔,“但我…真的没想走。从来都没有。”

她看到他赤红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狂乱的火焰似乎摇曳了一瞬。

“我只是…”她斟酌着词句,声音更轻缓了,“只是有些不习惯。不习惯被人这般…一刻不离、小心翼翼地守着。像守着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琉璃盏。法师,你忘了你自己是谁了吗?”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力,试图唤醒他,“你忘了你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踏过火焰山,闯过狮驼岭,在女儿国…在女儿国也未曾动摇初心,最终取得真经,带回东土大唐是为了什么吗?”

她的话语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轻,却意在激起深层的涟漪。

“是为了弘扬佛法,是为了普度这尘世挣扎的芸芸众生啊!这是你的大愿,是你的道!你肩上的担子,比这云海还重,比这罡风更烈。你的心,本该装着整个天下苍生,怎能…怎能只困在我一人去留的小小方寸之地?”

“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唐三藏重复着她的话,声音陡然变得怪异,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笑话。

他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那根本不是笑,而是一个痛苦到极致、绝望到癫狂的惨烈表情。

眼中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八个字彻底点燃,爆发出焚尽一切的毁灭性光芒!

“哈哈哈哈!”

他猛地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笑声在封闭的船舱内疯狂撞击、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那汩汩的云浪声都被彻底掩盖。

顾清歌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笑声惊得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

他俯下身,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瞬息逼近顾清歌,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

赤红的双瞳死死锁住她,里面翻滚着顾清歌从未想象过会在“圣僧”眼中出现的黑暗漩涡——那是信仰崩塌的尘埃,是理智崩断的碎片,是爱欲与绝望交织的毒火!

“若连你都留不住…”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比刚才的嘶吼更恐怖的能量。

如同地狱深处的诅咒,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顾清歌的心脏,“普度这众生——”

他猛地直起身,张开双臂,像一个绝望的殉道者在质问苍天,袈裟的宽袖带起一阵疾风,“——有!何!用?!”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咆哮而出!

声音嘶哑破裂,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哀嚎,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

与此同时,他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身旁的紫檀木矮几上。

“砰——咔嚓!”

一声巨响,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桌面应声碎裂,木屑飞溅。

上面供奉的一尊小巧的铜制佛像、几卷经书、茶杯茶壶,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佛像磕在船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温热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在光洁的地板上蔓延开一片狼藉的污渍。

他的手背关节处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手腕滴落在地,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猩红梅花,与他素白的寝衣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船舱内只剩下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混合着茶水的微涩,刺激着人的鼻腔。

顾清歌彻底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像被这声咆哮和眼前的惨状冻结了。

她瞪大的眼眸中,映着碎裂的木桌、滚落的佛像、刺目的鲜血,还有那个站在狼藉中央、如同魔神降世般喘息着的男人。

愕然?不,那太轻微了。是灵魂深处的惊骇;是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剧烈震荡。

她从未想过,“普度众生”这四个重逾千钧的字,有朝一日会从他的口中,以如此惨烈、如此亵渎、如此…疯狂的方式被彻底否定。

为了她?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排山倒海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沉重。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才抑制住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叫。

唐三藏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又茫然地扫视着满地狼藉。

尤其是那尊倒下的佛像,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和迷茫,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一切,也不认识自己。

那空茫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绝望淹没。

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毁天灭地的爆发中耗尽,只剩下一个被无尽黑暗吞噬的空壳。

赤红的眼中,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枯槁灰烬。

此刻,顾清歌的心,像是被那破碎的紫檀木刺穿了,痛得无法呼吸。

顾清歌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任何佛理都显得讽刺。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和血渍,挪到他身边。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再惊扰这头濒临绝境的猛兽。

她没有去看他那可怖的手背伤口,只是伸出微凉颤抖的指尖。

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他那只未受伤的手的手背。那手背冰冷,且因方才的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着。

“法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心疼,“你…太累了。别这样…求你了…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不敢提佛,不敢提众生,甚至不敢提他的伤。此刻的他,脆弱得如同布满裂痕的琉璃,一句不慎就可能彻底粉碎。

就在这时,舱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如意端着托盘,探头探脑,小脸煞白,显然是被刚才舱内的巨响和咆哮吓坏了。

当看到舱内狼藉的景象、碎裂的矮几、滴落的鲜血,尤其是唐三藏那副失魂落魄、手背染血的可怖模样时,她端着托盘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差点将东西摔在地上,眼中满是惊恐。

“小…小姐…粥…粥点…”她结结巴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顾清歌迅速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别怕,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如意,拿过来吧,没事了。”

她刻意避开地上的狼藉,走过去接过那尚且温热的托盘。

一股清甜的米粥香气混合着精致点心的面香,幽幽地飘散开来。

在这充斥着血腥和疯狂余烬的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珍贵,像一丝微弱的光,试图刺破沉重的黑暗。

顾清歌端着粥碗,重新蹲回唐三藏面前。他依旧垂着眼,目光涣散地落在地上的血迹和佛像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她舀起一勺熬得浓稠软糯、温度适中的米粥,轻轻吹了吹,递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边。那姿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尝尝看,”她柔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能抚平褶皱的温柔力量,“我做的。”

她将勺子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能感觉到他冰冷唇上传来的抗拒气息。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和窗外罡风永不停歇的呜咽。

顾清歌的心悬着,固执地举着勺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然后,极其缓慢地,微微张开了一道缝隙。顾清歌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米粥送进他口中。

甜糯的滋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带着谷物朴实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唐三藏木然地吞咽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暖意似乎极其微弱地,渗入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紧绷到极致的面部肌肉,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丝。

唐三藏的眼神依旧空洞灰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光华的琉璃盏,只余下劫后余烬的残影。

方才那毁天灭地的疯狂虽已褪去,却在他眼底烙下深不见底的沟壑,每一道褶皱都盛满未散的痛楚与自我撕裂的迷茫。

他机械地吞咽着顾清歌递来的米粥,甜糯的暖意如细流入荒漠,仅能润泽表层,却穿不透那冻结的核心。

血渍在他手背凝结成暗红的痂,与素白的寝衣刺目相映,像一记无声的诘问,叩在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顾清歌凝视着他低垂的侧脸,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紧抿的唇线投下浅金,却照不进那双蒙尘的眸。

她心尖微颤,那粥碗的温度从指尖直抵心房——这是她唯一能握住的浮木,在这片因他癫狂而倾覆的信仰之海上。

趁着他喉结滚动、咽下最后一口温粥的间隙,她将瓷碗轻搁案几,碎裂的紫檀木屑在光影中浮沉如尘。

她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极柔,似怕惊飞一只栖息的蝶:“生气伤身,不如我们聊聊?”

这话语如石子投入古井,在他空洞的眼底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他并未抬眼,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模糊的轻哼,似应非应。

顾清歌却捕捉到那微弱的松动,如同冻土初绽的裂痕。

她顺势在蒲团上跪坐,裙裾如莲瓣铺展,将自己置于他视线垂落的范围内。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启唇,声线如春溪融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故事。”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掠过他无意识蜷起的手指,“那里没有灵山雷音,没有九九劫难,只有钢铁铸就的森林参天而立——人们叫它‘高楼’。”

唐三藏的睫毛几不可察地一颤。听着她一字一句勾勒的异世图景,寝衣下的脊背僵如磐石。

“那些楼啊,”顾清歌的嗓音浸入回忆的暖调,“高得能刺破云霄,站在顶处,云絮便在脚下翻涌如海。日光落在玻璃幕墙上,会折射出万千道金虹,比大雷音寺的佛光更炫目,却也更……冰冷。”

她轻轻摇头,一缕碎发拂过额角,“可楼里的人并不求佛,他们追逐另一种‘真经’——速度。有种铁匣唤作‘汽车’,无需牛马牵引,喝饱了名为‘汽油’的黑水,便能日行千里。车轮滚过平地如风驰电掣,窗外风景连成模糊的色带,快得让心跳都追不上。”

唐三藏终于抬起眼。那空洞的灰败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聚焦,如同沉睡的星河被引力唤醒。

他沙哑开口,声音粗粝如砂纸摩擦:“日行千里……比筋斗云如何?”

顾清歌莞尔,心底绷紧的弦稍松:“筋斗云是仙家神通,汽车却是凡人造物。它不腾云,只贴地疾奔,坐于其中,颠簸震动直透骨髓。”

她伸手虚划,模拟方向盘转动的姿态,“但最奇的并非此物,而是一个能藏于掌心的‘方镜’——手机。”

“镜?”他眉峰微蹙,困惑取代了戾气。

“是镜,亦非镜。”顾清歌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叠成小方块托在掌心示意。

“这般大小,通体流光。指腹轻触,千里外亲友的音容笑貌便浮现镜中,笑语晏晏如在眼前。更有浩瀚书海藏于其内,经史子集、寰宇万象,指间一划即现,再无须白马驮经,跋涉十载。”

唐三藏的呼吸蓦地窒住。他死死盯着那方虚托的素帕,仿佛要穿透布料,窥见那个颠覆认知的奇物。

枯槁的眼底迸出一星火光,那是属于求索者本能的好奇,如暗夜寒星挣破乌云。“无须……跋涉?”

他喃喃重复,干裂的唇微微翕动,先前绷如铁石的肩背,竟不自觉向前微倾。

“是啊,”顾清歌声音放得更轻,如羽絮拂过心湖,“你想见谁,指落镜开,天涯咫尺。你想知何事,指尖轻点,答案立现。只是……”

她话音一转,染上淡淡怅惘,“镜中万象终究虚妄。相见不如促膝,知天下不如解一人心。” 她目光落在他仍带血痕的手上,意有所指。

唐三藏循她视线低头,指节蜷缩又展开,那凝固的血痂仿佛灼烫起来。他忽问:“此镜……可能照见人心?”

顾清歌摇头:“人心非镜可鉴。便如我方才所言,纵有万楼摩天、千车竞逐、神镜通玄……”

她顿了顿,迎上他渐趋清明的目光,“若身侧之人痛彻肺腑却不得言,纵使普度众生,又与己何干?”

这话如密钥,精准旋入他心锁。唐三藏浑身剧震,猝然抬首!

晨光正盛,穿过窗棂格栅,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斑驳。

那曾焚烧一切的狂乱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

他眼睫颤动,一滴未名的湿意迅速洇开,又被他强行逼回。

喉结滚动数次,他才从齿缝挤出低语:“所以……你不走?”

“不走。”

“这里,”她强迫指尖停止战栗,将他染血的手按上自己左胸。

心跳在掌下狂撞如困兽,肋骨震颤着无声的告解,吐出的字句却轻柔如诵经:“此心安处,方为吾乡。”

唐三藏枯涸的眼底蓦地绽出星火,仿佛溺者攥住浮木。

他却不知,那紧贴的胸腔里每一声搏动都在泣血呐喊“作不得真”。

顾清歌垂睫掩住眸底水光,任由他反手扣住自己的腕,力道几乎掐碎骨节。

温热搏动透过薄衫传递,与他掌心死寂的冰冷绞缠。

他俯首将额头抵上两人交叠的手,素衣与素衣在晨光中缚成死结。

清歌任他禁锢着,指甲在袖底深掐入肉——?这剜心饲虎的温存,是救赎,亦是深渊。

罡风在船艏呜咽,卷动云絮扑上雕花窗棂,洇开一片湿冷的灰白。

唐三藏掌心残留的血气混着米粥的甜腻,在密闭的舱室内凝成无形的丝网,每一缕都缠上顾清歌的喉头。

他枯寂的眸光锁着她,如同濒死者紧攥最后一息——方才那“此心安处”的谎言,已如淬毒的楔子钉入她五脏六腑。

心尖仿佛被冰锥猝然贯穿,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迟缓蔓延的、带着锈味的钝痛,从胸腔一路腐蚀至指尖。

她看着他手背上凝结的暗红痂痕,那狰狞的裂口是为谁撕开?

是为她风雪中一句呓语“回家”,为她拂晓时一次悄然离去!

记忆碎片如淬火飞溅:他脱下棉袍裹住雪地里冻僵的她,单薄僧衣瞬间覆满冰晶。

他割腕放血喂入她高烧干裂的唇间,只因林间无药。

女儿国御花园夜宴,女王玉指递来合卺酒,他目不斜视,袈裟却悄然覆上她因单衣微颤的肩……

一股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怜惜与自责漫涌而上,立时溺毙了她所有呼吸。

她指尖死死抠住舱壁缝隙,粗粝的木刺扎入皮肉却浑然不觉。

“顾清歌啊顾清歌…… ”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啸,“你何德何能?! 眼前人是西行路上踏碎八十一劫的圣僧,是雷音寺佛光沐过的金身!他合该受万民香火,渡苦海众生,而非将一身功德焚尽,只为暖一个异世飘来的孤魂!”

酸楚猛地呛上鼻腔,她几乎听见自己魂魄崩裂的脆响。

是了,孤魂野鬼!这四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识海深处。

真正的顾府千金早溺毙在荷花池冰冷的淤泥里,而她不过是一缕窃居尸身的游魂,一个靠着鸠占鹊巢偷窃亲缘、盗取温情的小偷!

指尖抚过这身锦绣襦裙的丝滑纹理,每一寸都是赃物;喉间吞咽他亲手熬煮的米粥,每一口皆是罪证。

这偷来的名姓,窃取的关怀,僭越的守护……像无数细密的蛛网将她缚成茧,越是贪恋那份暖,越被罪恶的黏液蚀骨噬心。

“不能留……” 她齿关战栗,将呜咽碾碎在唇齿间。

留在此处,便是日日啜饮鸩酒——他的好是穿肠毒,她的愧是剔骨刀。

唯有彻底斩断,遁入茫茫云海,让时间冲刷掉这场荒诞错位的交集,方能还他清净菩提路。

念头既生,竟如毒藤疯长,瞬间绞杀了所有迟疑。

可腕间残留的、被他紧箍的痛楚猛然惊醒了她。

现在走?看着他血溅佛堂,看着他舍利蒙尘,看着他被“妖女惑乱高僧”的唾骂钉上耻辱柱。

最终在悔恨中形销骨立、郁郁而终?不!这比千刀凌迟更令她战栗!

得哄着他……像哄一个抱着幻影琉璃盏的稚子。

彻骨的寒意浸透骨髓,她扯动唇角,逼自己凝出一抹虚浮的温软。

归途渺茫,在寻到归途前,她需将这场戏唱得滴水不漏——笑要弯进眼底,语要甜如蜜糖。

连心跳都得驯服成温顺的鸽,绝不能再惊动他敏感到极致的神经。

指尖无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曾被他手掌压住,倾听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下一次呢?若他再问“可会走”,她需笑得比晨光更璀璨,将“永不”二字錾刻成金科玉律,哪怕喉间早已鲜血淋漓。

船舱内,最后一线被云涛吞噬的残金,也带走了人间最后一丝暖意。

浓稠如墨的阴影自舷窗无声蔓延,贪婪地蚕食着每一寸空间。

将满地狼藉的紫檀木碎片与那尊倒伏在地、面目模糊的铜佛像,一并拖入深不见底的幽暗。

空气凝滞,弥漫着香灰、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顾清歌端坐在矮榻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最后一竿修竹。

昏暗中,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小片深青的阴翳,将眸底所有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那些翻涌的痛楚、沉重的负累、以及对未知前路的茫然——都生生压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剜心剔骨的戏码,才刚刚拉开序幕,她必须演下去,直至寻得那条虚无缥缈的归途,或是……一同坠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她的指尖,此刻正落在另一只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捻动佛珠留下的薄茧,此刻却显得异常苍白脆弱。

手背上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边缘沾着些许暗红的血渍和不易察觉的香灰碎屑——显然是那尊倒下的佛像留下的“馈赠”。

她拈起浸了灵泉的雪白软帕,动作是刻意训练过的轻柔和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秽。冰凉的触感让那只手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嘶……”

一声极轻的抽气声响起,打破了舱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声音的主人,正是这伤口的所有者——唐三藏。他倚在榻上,袈裟半褪,露出线条流畅却隐含紧绷的肩臂。

那双曾勘破红尘、蕴含无尽悲悯的眼眸,此刻却像蒙尘的琉璃,定定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锁在顾清歌低垂的侧脸上。

昏昧的光线下,她专注的眉眼,紧抿的唇线,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脆弱的柔光。

就在顾清歌将调配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碧玉色药膏,用银簪尖儿挑起。

准备敷上伤口时,那只受伤的手,忽然极其轻微地翻转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意味,蹭过她微凉的指尖。

顾清歌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只见唐三藏浓密的长睫扑扇了两下,那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瞬间漾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丰润的唇瓣委屈地向下撇着,用一种与平日宝相庄严截然不同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软软地开口:

“嘶…宝宝,疼,亲亲。”

那声音,又软又糯,像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甜糕,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撒娇意味。

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小钩子,直往人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挠。

顾清歌整个人僵住了。

一股灼热猛地窜上脸颊和耳根,烧得她几乎能听见血液奔流的哗响。

她万万没想到,这素来持重端严、连目光都带着佛性澄澈的圣僧,竟能毫无征兆地吐出如此……如此“臭不要脸”的话来!

亲亲?他当自己是什么?是那些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任他予取予求的女妖精吗?

“呸!”顾清歌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将那根挑着药膏的银簪“啪”地一声拍在旁边的玉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凶狠和羞恼,试图掩盖那失控的心跳。

“臭不要脸的秃……和尚!想得倒挺美!本姑娘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疼就忍着!再胡说八道,这药你自己抹去!”

她骂得毫不留情,甚至带上了平日里极少出口的“秃”字,虽然后半截咽了回去。

一张俏脸却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红晕从双颊一直蔓延到纤细的颈项,在昏暗中也清晰可见。

胸腔里那颗心,方才还如临深渊般沉重,此刻却像被投入一颗滚烫的石子。

“噗通噗通”地激荡开来,漾开一圈圈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的、带着蜜糖滋味的涟漪。

这陌生的、不合时宜的甜蜜,让她更加气恼,仿佛这份悸动背叛了她“剜心剔骨”的决心。

唐三藏被她骂得一怔,长睫上的水汽似乎更重了些,眼神里迅速掠过一丝真实的痛楚和茫然,像是不明白为何示弱撒娇换来的是更锋利的言辞。

但他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和那双即使盛满怒意也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那点痛楚很快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悄悄探出袈裟宽大的袖口,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想去勾她垂落在榻边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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