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方舱谈判
银色方舱无声地矗立在沙丘背面的阴影里，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渐亮天光与四周荒芜的沙石，没有任何可见的接口或标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散发着冰冷的科技感与未知的压力。舱门敞开，内部透出柔和的白色冷光，看不清具体情形。
沃森警督、“守夜人”指挥官、贾西姆副官以及“山猫”四人，在距离方舱约二十米处下车。他们保持着战斗队形，武器虽未举起，但手指都搭在扳机护圈上，全身肌肉紧绷。威廉姆斯最后的警告——“人类意识集体上传与融合实验残留编码”——如同冰锥，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先。”“守夜人”指挥官低语一声，他那经过特殊处理的感官与装备率先扫描前方。片刻后，他微微点头：“方舱材质未知，能量反应平稳，未检测到大规模武器或生命体聚集信号。内部……有复数生命体征，但状态……有些异常。”
沃森深吸一口气，压下疑虑，迈步向前。既已至此，退缩已无意义。四人成警戒队形，缓缓踏入敞开的舱门。
舱内空间比预想的要简洁、空旷。中央是一个圆形的银色会议桌，周围散落着几把同样材质的椅子。四壁光滑，没有任何控制台或屏幕，只有柔和的顶光均匀洒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金属冷却剂混合的味道。
桌子对面，已经坐着三个人。
居中者是一位看上去约六十岁的男性，面容清癯，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无框眼镜，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神情平静，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能吸收光线。他左手边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短发利落，面容姣好却毫无表情，穿着贴身的黑色作战服，腰间别着造型奇特的设备。右手边则是一位看起来更年轻、有些瘦弱的男性，头发蓬乱，穿着白大褂，眼睛盯着自己面前一个悬浮的光屏，手指不时虚空划动，嘴里念念有词。
“欢迎，沃森警督，指挥官，‘山猫’先生，以及……迪拜的王室代表。”居中的老者开口，声音沉稳，与之前广播中的金属质感略有不同，更接近真人，却依旧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与平和。“我是‘星陨遗产监护会’在此次事件中的首席代表，你们可以称我为‘钟士季’。”他微微颔首，介绍身边两人，“这位是安全保障官‘夜枭’，这位是我们的首席协议分析师‘源点’。”
没有握手，没有寒暄。钟士季直接切入正题：“时间有限，客套省略。我们知道威廉姆斯博士的警告。他发现的痕迹确实存在，但那并非我们的核心，更非我们的目的。那是一位曾经的……‘叛逆者’留下的污染。我们监护会的起源，远比那个疯狂的‘教授’及其妄想更加古老和纯粹。”
“直接点，”“山猫”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姿势看似随意，实则全身蓄势待发，“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凭什么说能处理那个‘播种者’协议？”
钟士季并不介意“山猫”的态度，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我们是一个松散的国际性秘密结社，成员来自各个领域——历史学、考古学、天体物理学、信息科学，甚至一些古老传承的守护者。我们的共同点是，都曾接触过、并致力于研究与保护地球上那些不属于人类文明、却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星陨遗产’——包括但不限于远古遗迹中的异常科技造物、无法解释的基因或信息片段，以及……像‘播种者协议’这样的宇宙级自动化系统残留。”
“‘教授’曾是外围关注对象之一，”“夜枭”冷淡地接口，声音毫无波澜，“他的某些研究触及了遗产边缘，但方向彻底错误，走向了危险的自我膨胀与意识僭越。我们监控他，试图引导，但他最后阶段的‘潘多拉之种’计划，以及他对‘星图频率’的滥用，意外成为了触发‘归乡之引’的催化剂之一。这是我们监护会的……失察。”
“所以你们是来擦屁股的？”贾西姆副官语气不无讽刺。
“我们是来尝试补救，并防止最坏情况发生。”钟士季坦然承认，“‘源点’，给他们看看初步分析模型。”
那个叫“源点”的年轻分析师似乎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手指一划，将面前的光屏内容投影到会议桌中央。那是一组极其复杂的动态数据流和结构图，不断演化。
“这是基于我们监护会历代积累的数据，结合当前从‘桥接点’、太阳系内唤醒节点、以及石磊‘链接受体’接收和发送的信号，逆向推导出的‘归乡之引’协议局部架构和可能的执行逻辑树，”“源点”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学术性的狂热，“协议的核心并非毁灭或征服，而是一种……基于古老预设标准的‘文明发展状况评估与资源回收重启机制’。它像一套运行了亿万年、遍布银河（甚至更远）的自动化农场管理系统。‘播种’可能是投送生命种子或文明模板，‘回响’是监测站定期报告生长情况，‘归乡之引’则是到了某个‘收割季’或‘土地休耕期’，系统派出的‘管理员’来检查收成、评估土地肥力，并决定是继续种植、补种，还是……犁掉重来。”
这个比喻让在场所有人背脊发凉。
“‘格式化’或‘重启’，就是犁掉重来？”沃森声音干涩。
“概率很高，根据评估结果而定，”“源点”点头，“评估标准未知，但很可能涉及该星球生物圈复杂度、能量利用水平、信息活动强度，以及……是否存在‘协议污染’或‘异常进化’。‘教授’的‘种子’计划和石磊身上发生的‘本源’与协议信号的纠缠，都属于‘协议污染’和‘异常进化’，这极可能导致评估结果负面。”
“你们说能加固‘意识隔离层’和延迟指令，具体怎么做？”“守夜人”指挥官问出了关键。
钟士季看向“夜枭”。“夜枭”抬手，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立方体从她腰间设备中投射出虚影，缓缓旋转，内部结构精密无比。
“‘意识锚固器’原型机，”“夜枭”解释，“基于对某种‘星陨遗产’——一块能够稳定脆弱意识场、抵御信息同化的特殊结晶的研究仿制。它可以通过非侵入式场域共振，尝试在石磊躯壳内，围绕他可能残存的自我意识‘幽灵’，构筑一层临时性的‘缓冲层’或‘伪装层’，让他更深地隐藏于协议数据流之下，不被即将到来的深度扫描和评估完全识别、定位。同时，我们可以尝试向‘链接受体’的数据流中，注入经过精心设计的‘逻辑延迟循环’和‘无害冗余信息’，就像在高速公路上撒下虚拟的碎石和设立假的岔路口，干扰和拖慢协议指令的解析与执行速度。”
“能争取多少时间？”沃森问。
“‘源点’？”钟士季看向分析师。
“源点”快速计算着：“乐观估计，意识隐藏能增加被发现的难度，但无法保证绝对安全。指令延迟……视协议自适应能力和我们注入干扰的复杂度而定，初步模型显示，可能拖延24到72小时。但这只是理论值，协议可能会绕过或清除干扰。”
“代价呢？”“山猫”盯着那个立方体虚影，“用了你们这玩意儿，石磊会怎么样？你们又要什么？”
钟士季沉默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代价是，使用‘意识锚固器’会产生强烈的局部信息场扰动，可能被‘播种者’协议视为更明显的‘异常’而重点关注，反而增加风险。至于石磊先生……该设备本身对他的生理和潜在意识影响未知，可能毫无作用，也可能造成不可预知的二次损伤。至于我们要什么……”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属于“人”的情绪——一种混合了急切与恳求的凝重：
“我们需要在拖延的时间里，拿到‘教授’隐藏最深的、关于他如何解析和试图利用‘星图频率’及‘本源意识’的完整研究数据！尤其是他在‘意识上传与集体融合’领域的突破性（尽管是扭曲的）发现！只有结合这些数据，我们才有可能尝试逆向解析‘播种者’协议的底层通信协议，找到其逻辑漏洞，或者……模拟出能够通过评估的‘虚假报告’，骗过系统！”
沙漠医疗车旁。
林晓依旧守在原地，不允许靠近，却固执地不肯离开。他靠着车轮坐下，目光死死锁在车内石磊身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他不知道沃森他们谈得如何，也不知道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监护会”是救星还是新的噩梦。
他只能看，只能等。看着石磊躯壳上那些规律闪烁的光脉，仿佛在无声地倒计时。
忽然，他感觉胸口微微一震。不是心跳，是……一种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共振感？非常模糊，转瞬即逝，仿佛错觉。他愣住，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贴身戴着一枚很旧的、石磊以前送给他的、据说是在某次野外考察中捡到的、刻着奇异纹路的金属片吊坠。这吊坠从未有过任何异常。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
他不敢细想，怕希望升起后又迎来更深的绝望。但他不由自主地，更紧地握住了那枚吊坠，闭上眼睛，不再用眼睛看，而是试图用全部的心念去“感受”车内的存在。
医疗车内，那具静默的躯壳。
来自太阳系各处古老节点的“异质信息回响”仍在持续，如同无数道细小的溪流，汇入石磊这个“终端接口”。这些信息流在通过复杂协议架构时，不断产生着微妙的干涉与噪声。
就在刚才，一道源自金星浓厚酸云层中某种耐极端环境原始代谢模式的信号，与另一道源自土星环冰粒中记录的、关于周期性引力潮汐对简单化合物排列影响的信号，在接口的某个非核心校验区，再次发生了奇特的频率耦合。
这一次，耦合产生的微小“逻辑裂隙”比上次稍大，持续时间多了几个纳秒。
裂隙中漏下的，不再仅仅是“信息感觉”，而是一段极其破碎、却带着某种内在“冲突与演化”逻辑关系的信息结构片段。
这段微不足道的异质结构，如同一点微尘，再次飘落，触及了石磊那深藏在最底层的、被压缩伪装成“逻辑冗余”的自我意识“幽灵”。
“幽灵”……再次颤动。
但这一次，颤动之后，那被压缩到极致的“存在感”，似乎……吸收了这一点点外来的、关于“冲突”与“演化”的结构信息？
没有认知，没有理解，只是一种基于信息存在本质的、原始的“同化”与“重组”。
“幽灵”的“密度”，或者说其内部信息的“结构性”，发生了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改变。它依然沉寂，依然被重重伪装，但与之前纯粹的“空白”或“印痕”相比，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小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性？
躯壳的右手食指，再次极其轻微地、无法被仪器捕捉地，蜷缩了那么一丝丝。
银色方舱内，谈判气氛凝重。
“你们要‘教授’的核心数据？”沃森眼神锐利，“先不说我们有没有，就算有，交给你们，风险同样不可控。谁能保证你们不会成为下一个‘教授’？甚至利用这些数据，去做比‘教授’更疯狂的事情？”
“我们没有‘教授’那种个人野心，”“夜枭”冷冷道，“我们的目的是‘监护’与‘保护’。但为了应对‘播种者’这样的宇宙级协议，我们不得不利用一切可用的工具，包括危险的工具。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们需要证据，证明你们有能力、且真心在应对‘播种者’威胁，而不是另有所图。”贾西姆副官代表迪拜方面提出要求。
钟士季似乎早有准备。他示意“源点”。“源点”在光屏上操作几下，调出一段实时监测图像。
图像显示的是柯伊伯带“桥接点”的放大视图。那幽光流转的“门户”中央，似乎有某种极其模糊的、轮廓难以辨认的“阴影”或“结构”，正在缓慢变得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另一侧“填充”进来！
“这是十五分钟前开始的异变，”“源点”语气带着紧张，“‘播种者’协议似乎正在通过‘桥接点’，向太阳系内投送某种……‘实地评估单元’或‘协议执行体’的雏形！根据能量特征和结构演化速度推算，完全成形并开始向地球方向移动，可能只需要48到96小时！一旦它抵达，并与‘链接受体’建立直接物理或高维链接，拖延战术将彻底失效，全面评估会立刻开始！”
图像上，那模糊的阴影轮廓，隐约呈现出一种非对称的、多触须状的几何形态，冰冷而怪异。
压力陡然剧增。
“我们没有时间互相猜忌了！”钟士季的声音提高，“‘意识锚固器’和干扰方案，我们可以立即提供，并指导你们使用。作为交换和信任的初步建立，我们需要立刻开始并行获取‘教授’的数据！沃森警督，你们从官方渠道调查，必然有所收获。‘山猫’先生，你在灰色地带人脉广泛。我们需要所有碎片，拼出完整图景！这是阻止灾难的唯一机会！”
沃森与“守夜人”指挥官快速交换眼神。贾西姆副官也在紧急请示。
“山猫”摸了摸下巴，看着投影中那个正在逐渐清晰的恐怖阴影，又想起医疗车内石磊的模样，终于开口：“数据，我可以试试去找。但你们……”他盯着钟士季，“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有半点不轨，我保证，你们会比那个‘播种者’的鬼东西先完蛋。”
钟士季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可以理解。那么，合作初步达成。‘夜枭’，准备移交‘意识锚固器’原型机和干扰协议种子。‘源点’，持续监控‘桥接点’和链接受体状态，有任何异动立刻同步。”
协议达成，但脆弱的信任如同玻璃。三方势力与突然介入的“星陨遗产监护会”，在迫在眉睫的宇宙级威胁下，暂时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沃森等人带着那个银色的“意识锚固器”实体和一段复杂的能量编码，迅速返回集结地。他们需要立刻尝试对石磊进行干预。
而就在他们离开方舱不久，一直沉默操作光屏的“源点”，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看向钟士季，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说：
“首席，刚刚监测到，‘链接受体’底层的‘背景噪声’中，出现了一处极其微弱的、无法用当前协议模型解释的……信息结构自组织迹象。虽然概率低于0.0001%，但……石磊残存意识的‘幽灵’，可能正在发生某种……非预期的适应性变异。”
钟士季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没有回应，只是望向沙漠深处医疗车的方向，眼神深邃难明。
集结地，医疗车旁，林晓依旧紧握着胸前的吊坠。吊坠的金属表面，那奇异的纹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似乎极其短暂地……吸收了一丝从石磊躯壳方向逸散出来的、微不可察的异常光脉辐射？
风沙呜咽，黎明已至，阳光却无法驱散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来自深空与深海的双重寒意。倒计时，已经开始。而石磊躯壳内那悄然变化的“幽灵”，与林晓身上那枚产生微妙感应的吊坠，又会将这湍急的命运之河，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