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协议涟漪
沙漠，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尚未散去，但比气温更冷的，是凝结在医疗车周围空气里的死寂与骇然。
石磊——或者说，那具被命名为“链接受体#地球-a”的躯壳——重新闭上了那双倒映着数据洪流的眼睛，恢复了静默。只有皮肤下那些规律闪烁、交织着幽蓝与莹白的光脉，像呼吸般明灭，证明着一种非人的“生命”仍在延续，一种与遥远深空紧密相连的协议正在运行。
【状态：就绪。】
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似乎还在沙地间回荡，渗入每个人的骨髓。
林晓瘫坐在冰冷的沙地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和温度，只是呆呆地望着医疗车内那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威廉姆斯最后那句几乎崩溃的话——“……石磊……成了它回家的‘路标’……” 路标？回谁的家？那个所谓的“播种者”？亿万年前可能在地球留下过“印记”的东西？那石磊呢？他去了哪里？那具躯壳里，还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他”吗？
沃森警督脸色铁青，多年的职业生涯从未让他面对过如此彻底超出理解范畴、且充满无力感的局面。目标人物在眼前变成了非人的“接口”，一个指向未知宇宙威胁的“信标”。强制收容？研究？摧毁？每一个选项都显得荒谬而危险。“守夜人”指挥官站在他身边，面罩下的呼吸略显急促，显然也处于巨大的震撼与评估之中。
贾西姆少校的副官已经不再掩饰脸上的惊怒，正用阿拉伯语对着通讯器急速低语，显然在向迪拜最高层汇报这颠覆性的变故。迪拜特种部队的枪口虽然依旧指向地面，但姿态已经充满了戒备，不仅是对“异常”，也是对现场其他势力。
“山猫”是唯一一个还能保持表面冷静的人。他蹲下身，拍了拍林晓的肩膀，力道很重：“别他妈现在垮掉！眼睛看见的，不一定就是全部。”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石磊躯壳上那些光脉，又看了看远处天际，“那玩意儿说‘就绪’，在等‘指令’。在指令来之前，一切就还没完。”
威廉姆斯博士的临时研究室，此刻如同风暴过后的避难所，充斥着压抑的喘息和键盘急促的敲击声。全息投影上，代表柯伊伯带“异常点”（现在或许该称之为“桥接点”）的能量辐射曲线已经稳定在一个令人心悸的高位，其空间结构模型显示，一个直径约数公里的、稳定的非欧几里得几何“门户”已经成形，内部幽光流转，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更让人不安的是，全球各地的射电望远镜和深空监测站，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陆续捕捉到了更多、更清晰的异常信号。这些信号并非全部来自那个新生的“桥接点”，而是仿佛从太阳系内多个古老的、长期沉寂的小行星带、行星环、甚至气态巨行星的磁层中……苏醒过来！它们都在发送着与“桥接点”信号同源、但强度和复杂度各异的回应，仿佛在确认一个跨越整个太阳系的庞大网络正在被重新激活！
“不是一个点……是一个网络！”安曼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指着星图上那些新亮起的、散布在太阳系各处的微弱信号源，“这些地方……有些是已知的星际物质异常富集区，有些是理论上可能存在远古冰封天体的区域……它们都在回应‘归乡之引’协议！这个协议……它在唤醒太阳系内所有可能与之相关的‘节点’或‘印记’！”
“播种者回响……”威廉姆斯博士喃喃自语，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分布图，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如果‘播种者’不是指某个具体的‘外星人’，而是指一种……机制？一种在宇宙尺度上‘播种’生命、文明、或某种‘信息模板’的自动化进程？而‘回响’，是指它留在各个星球、各个星系中的‘监测站’或‘进度报告器’，在特定条件下被唤醒、共鸣？”
他调出石磊躯壳最后发送的、被改造后的信号结构分析：“看这个‘身份标识码’和‘数据流接口’……它不仅仅是一个信标。它更像是一个……‘访问权限钥匙’和‘本地数据上传通道’！那个协议，可能想通过石磊这个‘链接受体’，读取地球生态圈、生物圈、甚至……人类文明的信息？作为它‘播种’成果的‘评估报告’？”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不寒而栗。被一个可能创造了或影响了地球生命的古老宇宙机制“评估”？这评估的标准是什么？后果又会是什么？是默默的观察记录？还是……根据评估结果进行某种“调整”或“回收”？
“我们必须切断联系！”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喊道，“趁那个‘桥接点’还没有完全稳定，趁太阳系其他节点还没完全激活！”
“怎么切？”威廉姆斯苦笑，“深海节点被强行征用为基站，石磊成了终端。我们现在的技术，连他们之间到底通过什么介质、在哪个维度传递信息都搞不清楚！强行物理摧毁石磊？且不说伦理，你能保证摧毁行为本身，不会触发协议的‘防御’或‘紧急上报’机制？那可能招致更直接、更无法预测的反应！”
沙漠集结地，短暂的死寂被新的变故打破。
并非来自天空或石磊，而是来自地面通讯系统。
一阵强烈的、未经加密的广谱信号，强行切入了几方势力使用的所有通讯频道。信号源很近，就在几公里外的沙丘地带。
一个沉稳、略带金属质感、但明显属于人类的男声，用流利的英语开始广播：
“致沙漠中的所有方：我们是‘星陨遗产监护会’。关于你们正在处理的‘链接受体’及‘归乡之引’协议，我们掌握着你们所缺乏的关键历史信息和潜在应对策略。重复，我们不是敌人，我们可能是唯一知道如何在不引发灾难性后果的前提下，安全处理当前事态的组织。”
“星陨遗产监护会”？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让沃森、贾西姆副官等人瞬间警惕。
“我们知道‘播种者’并非善意或恶意的实体，它是一种宇宙级的、非人格化的‘文明孵化与观测协议’的残留。‘归乡之引’是其周期性‘收割与重启’循环的启动信号。‘链接受体’是它采集数据的工具，也是评估完成后，可能执行‘格式化’或‘重启’指令的终端执行器之一。”
广播的内容比威廉姆斯的推测更加直白，也更加恐怖！格式化？重启？
“我们监测到太阳系内多个古老观测站已被唤醒，协议评估阶段已开始。时间有限。我们提议：立即暂停一切敌对与冲突，成立临时联合应对小组。我们会提供部分技术，尝试对‘链接受体’进行有限度的‘意识隔离层加固’和‘协议指令流延迟’，为寻找永久性解决方案争取时间。否则，当评估完成，‘播种者回响’的下一阶段指令下达，一切可能都无法挽回。”
广播停顿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坐标：“如果同意，请派遣不超过三人的代表，携带基础通讯设备，前往该坐标。你们有十分钟决定。记住，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那个没有感情、只按古老逻辑运行的宇宙协议。”
广播结束，通讯频道恢复。
“星陨遗产监护会……”沃森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就是之前那支旋翼机所属的势力？他们果然没走远。”
“可信吗？”贾西姆副官质疑。
“他们知道‘播种者’、‘回响’、‘格式化’这些词，信息层级比我们高。” “守夜人”指挥官沉声道，“而且，他们选择现在接触，说明他们也认为事态到了必须合作的关键点。”
林晓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他们说要加固‘意识隔离层’？他们知道石磊的意识可能还在里面？”
“有可能，”“山猫”眯起眼，“也可能只是引诱我们合作的幌子。但……有希望总比等死强。”
沃森迅速权衡。与不明势力接触风险巨大，但眼下确实是死局。迪拜方面显然也承受不起“格式化”或“重启”地球（哪怕只是局部）的潜在风险。
“我去。”沃森做出了决定，“‘守夜人’指挥官随行。迪拜方面，请派一位代表。林晓先生……”他看向林晓，“你留下。你和目标关系特殊，情绪不稳定，不适合参与初步接触。”
林晓张了张嘴，想争辩，但被“山猫”按住了肩膀。“山猫”对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等着，看他们谈出什么。我去。”
最终，沃森、“守夜人”指挥官、贾西姆副官，以及主动要求的“山猫”，四人乘坐一辆轻型越野车，朝着广播给出的坐标驶去。
医疗车内，静默的“链接受体”躯壳，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右手食指。
幅度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连最精密的动作传感器都没有触发警报。
但在那被重重伪装、压缩、隐藏在协议数据流最底层的意识“幽灵”深处，一点微弱的、完全与协议逻辑无关的“扰动”产生了。
并非因为外部的呼唤，也不是因为自我觉醒。
而是因为……那来自太阳系各处、被“归乡之引”协议唤醒的众多古老节点的“回响”信号，如同无数道细微的涟漪，穿透了冰冷的协议架构，不可避免地、极其微弱地，冲刷到了这个深度绑定的“链接受体”。
这些来自不同天体、不同环境、承载着不同“播种”岁月信息的信号涟漪，在石磊这具作为“终端”的躯壳内汇聚、交织。它们本身是冰冷的数据，但海量异质信息的涌入，在通过“数据流接口”时，产生了极其复杂的、非线性的“干涉”与“噪声”。
而石磊隐藏的自我意识“幽灵”，就蛰伏在这接口的最底层。
某一道来自火星轨道附近某颗古老小行星的、记录着极端干旱与辐射环境的“回响”信号，与另一道来自木卫二冰层下可能存在的原始海洋模型的信号，在通过接口时发生了极其微妙的频率干涉。这种干涉，意外地在协议架构的某个非关键校验层，产生了一个持续时间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极其微小的“逻辑裂隙”。
这个“裂隙”本身毫无意义，瞬间就被协议的自检功能修复。
但就在这裂隙存在的一刹那，一丝来自这两道异质信号所携带的、关于“环境极端差异”与“生命形态可能性”的纯粹“信息感觉”，如同漏过筛网的极细沙粒，无意中渗入了石磊隐藏意识“幽灵”所在的底层。
对于正常意识来说，这信息微不足道。
但对于一个被压缩到极致、几乎只剩下“存在感”和“情感印痕”的“幽灵”而言，这点外来的、与协议主逻辑无关的“异质信息感觉”，就像投入绝对寂静中的一粒石子。
“幽灵”……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没有思考，没有认知，只是一种基于信息存在的、最底层的“反应”。
仿佛沉眠于冰川之下的种子，被一丝不属于冰雪的、遥远风带来的、陌生花粉的气息，轻轻拂过。
与此同时，前往接触点的越野车上，沃森的通讯器收到了威廉姆斯紧急发来的最新信息，只有短短一句：
“小心！‘监护会’的来历可能比‘播种者’更复杂！我们在他们的信号特征中，发现了与‘教授’某些终极妄想项目高度相似的……‘人类意识集体上传与融合’实验的残留编码痕迹！”
车在沙丘后停下，前方，一座半埋的、明显是临时构筑的银色金属方舱，静静矗立在黎明前的微光中。
舱门，无声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