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谢天歌的世界被这方喜庆的盖头彻底笼罩。
所有的景象、所有的人,都化作了耳边纷杂喧闹的声浪。
爆竹声震耳欲聋,噼里啪啦,仿佛永不停歇,带着驱邪纳福的热烈,也炸得她心跳跟着加速。
鼓乐声嘹亮欢快,吹吹打打,喜庆的调子穿透力极强,与鼎沸的人声、笑闹声、祝福声混在一起,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真的好热闹啊!
她忍不住,悄悄地将头低下一点,试图从盖头底下的缝隙里偷瞄一眼。
视线所及,只能看到无数双快速移动的脚——有谢府仆役穿着朴素布鞋匆匆走过的脚步,有穿着各色精美绣鞋、步履优雅的宾客缓缓踱步,还有孩子们穿着新鞋跑来跑去……这些脚构成了一个匆忙又欢快的地面世界。
昨天的流程……是怎么说来着?
谢天歌努力在脑海中回想喜娘和阿莹的嘱咐,什么时辰做什么,先到哪里,后到哪里……
阿笙……他来了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也挥之不去。
她被喜娘和阿莹稳稳地搀扶着,走过了一道又一道门槛,耳边是礼仪官高高低低的唱喏声,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潮。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更加响亮的哄闹声、起哄声,还夹杂着孩子们清脆的笑闹。
是“拦门”的仪程开始了吗?
谢天歌听说过,新郎官来接亲,女方的亲友(尤其是小孩子)会堵在门口讨要喜钱、出难题,不让新郎轻易进门,图个热闹吉利。
不知道阿笙会怎么应对…… 谢天歌心里好奇。
他那样清冷持重的人,面对这种闹哄哄的场面,她真想看看!
她忍不住悄悄抬起一只手,想要掀开盖头一角,偷偷瞄上一眼。
然而,她的手刚刚抬起一点点,便被身旁经验丰富的喜娘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去。
喜娘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又无比坚决,在她耳边低语:“新娘子,这可不行!红盖头啊,得让新郎官亲手给你掀开,那才叫圆满吉利!不能自己动手!”
还是阿莹最懂她,立刻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始为她描述外面的情景:
“小姐,慕容少爷已经到府门口了!他今天……穿了一身正红色的喜服,束发的发带也是红色的,特别特别好看,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阿莹的声音里也带着惊叹,“二公子带着一群半大孩子还有几个年轻将领在那儿拦门呢,闹得可欢了!慕容少爷很有耐心,一点都不恼,正一个一个地给拦门的人发红封,每个红封都鼓鼓囊囊的!他在笑……虽然笑得很浅,但是……但是他的眼睛特别亮,像是有星星掉进去了似的,看得出来,他今天心情真的特别好!”
阿莹顿了顿,“而且啊……慕容少爷一边发红封,一边……时不时地就朝咱们这边看过来。虽然他看不见小姐你,但他知道你在里面呢!”
听着阿莹绘声绘色的描述,谢天歌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她心里甜丝丝的,又觉得有趣极了,竟忍不住在盖头下,低低地、轻轻地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礼仪官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拔高,压过了所有的喧闹:
“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轿——喽——!!!”
阿莹立刻又凑到她耳边,“小姐,该上轿了!慕容少爷为您准备的是一辆四匹纯白骏马拉的鎏金喜车,车身雕花镶宝,挂着最好的红绸和璎珞,漂亮得不得了!好多人都看呆了!”
“嗯。” 谢天歌乖乖应了一声,心里却更加痒痒了。四匹白马拉的车?鎏金雕花?到底有多漂亮啊?这个盖头真是……太碍事了!
为什么新娘子就要被盖着,什么都看不到呢?她有点小小地“抱怨”起来。
阿莹又轻声道:“大公子过来了。小姐,按规矩,大公子会亲自把您抱上喜车。”
谢天歌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下一刻,她只觉身体一轻,双脚便离开了地面,落入一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中。
是大哥谢绽英。他的臂膀有力而平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可靠感,也让谢天歌感到无比安心。
谢绽英抱着她,步伐沉稳地向前走去。
“天歌,别怕。去了慕容家闯了什么祸,依然有大哥替你顶着。”
谢天歌闻言,鼻尖一酸。
想必是阿莹把她昨晚那点小小的担忧告诉了大哥。心里顿时又酸楚又幸福,百感交集。她像小时候一样,软软地撒娇:“大哥最好了!”
谢绽英没有再多言,只是几不可闻地扬了扬唇角,抱着她的手臂,似乎更稳了些。
没走多远,谢绽英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将她缓缓放下。谢天歌的脚刚踩到铺着红毯的马车,喜娘便再次稳稳地搀扶住她。
“新娘子,来,过来,咱们进喜轿了!” 喜娘拉着谢天歌一只手,引导着她进入那华美的鎏金喜车内部。
就在谢天歌准备进入车棚时——
突然,她的另一只手,被一双微微颤抖、冰凉的小手紧紧攥住了!
那力道之大,那掌心传来的冰凉和微颤,充满了不舍、依赖和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是阿莹。
谢天歌心中明了,立刻用力,从喜娘手中抽回那只被搀扶的手,毫不犹豫地、准确地双手握住了阿莹的手。
她甚至不需要看,就能想象出此刻阿莹的小脸上,一定挂满了泪水,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用自己温热的手掌,隔着红盖头,凭着感觉,轻柔地为阿莹拭去脸上的泪痕。
“小姐……小姐……” 阿莹哽咽着,反反复复只会唤着这两个字,所有的不舍、祝福、担忧都堵在喉咙里。
“阿莹,别哭。” 谢天歌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我说话算话,一定会经常回来的!”
话音刚落,谢天歌从盖头的缝隙下看见,一只温暖而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温柔的,覆在了她和阿莹紧握的手上。
是大哥的手。
那只大手带着安抚的力量,带着无声的承诺,在阿莹的手背上,极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拍了拍。
阿莹紧绷的身体和紧握的手,终于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
那份因谢天歌离开而产生的、支撑坍塌般的空虚,似乎正在被另一种同样坚实可靠的温暖,缓缓填补。
谢天歌心中稍安,知道大哥会用他的方式,照顾好阿莹。她跟着喜娘的牵引,稳稳地坐进了喜车之中。
刚一坐定,喜娘为她整理好裙摆,又细细嘱咐了两句“坐稳扶好”、“盖头千万不能自己掀”之类的话,便笑着退下了车。
车帘落下,将外面的喧闹稍微隔绝了一些。
“起——行——!!” 礼官嘹亮的唱喏再次响起。
车身微微一震,随即平稳地启动。
霎时间,鼓乐之声更加热烈地包围过来。耳边的人声、笑声、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汹涌不绝。
街道两旁,不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断。
白天的爆竹……是什么样子的呢?
今天的阿笙……又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阿莹说他穿红色好看得不得了,……他骑在马上是什么姿态?
想着想着,她的手不知不觉就攀上了身侧的车窗边缘。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掀开这碍事的盖头!探出窗外!看看外面到底是如何一番盛况!
为什么啊……
她有点委屈地想,这是我的婚礼,所有人都能看,所有人都能笑能闹,偏偏就我这个新娘子,要被盖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这规矩好没道理!
可是,喜娘那句“盖头要留给新郎官掀开”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这似乎是顶顶重要的规矩,关乎吉利和圆满……
内心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打架,一个叫嚣着“看一眼!就一眼!”,另一个则紧张地提醒“不行不行!不吉利!”
就在她天人交战、手指在帘边犹豫不决的刹那——
一只修长温热、指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从车窗外伸了进来,精准地、轻柔地,将她攀在窗沿的雪白小手,完全包裹在了掌心。
谢天歌心下一跳,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击中!
下一刻,几乎是本能地,她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猛地掀开了红盖头的一角!
与此同时,仿佛心有灵犀,那车窗帘子,也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明媚的、带着喜庆喧闹声的阳光,瞬间涌入!
谢天歌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盛满了星河与笑意的浅棕色眼眸之中!
慕容笙正微微俯身,骑在马上,与她并行。
他今日一身简洁却剪裁极佳的正红色喜服,墨发以红色发带高高束起,发带末端随风在他身后轻盈飘扬,如同跳动的火焰。
他脸上带着清晰而温柔的笑意,那笑容仿佛融化了万年冰雪;他神采飞扬的眉眼愈发俊美得不似凡人,如同谪仙染上了最浓烈的人间喜色。
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住了。
原来阿笙穿红衣,竟是这样惊心动魄的好看!
而慕容笙,显然也被眼前的新娘深深震撼。
盖头下露出的半张娇颜,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红唇娇艳欲滴,那双总是灵动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讶、欢喜和一丝被他抓包的羞涩,美得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随即,慕容笙眼中的惊艳化为更深沉的爱意,他唇角笑意加深,声音带着纵容与宠溺:
“天歌,”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刚才,新郎官已经掀开盖头看过新娘了。所以现在,你想看什么热闹,都可以看。”
谢天歌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阿笙!”
他总能懂她,总能给她最合心意的“特许”。
慕容笙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缱绻缠绵。然后,他才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轻轻放下了车窗帘子,策动马匹,缓缓走到了迎亲队伍的最前方。
谢天歌的心跳依旧有些快,脸上热热的。
她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地将窗帘掀起一道小小的缝隙,目光追逐着那个红色的挺拔背影。
他今日的装束其实很简单,没有过多的配饰,可那身红衣穿在他身上,却将他身材的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宽肩,窄腰,背脊挺直如松,双腿修长有力。明明只是骑在马上,却自有一股清逸出尘又隐含威严的气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喧天的鼓乐中,显得那样卓尔不群,一眼便能抓住所有人的视线。
谢天歌望着那个背影,心里像是被灌满了最甜的蜜糖,丝丝缕缕的甜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又忍不住将帘子掀得更大一些,回头望去。
只见自己的送嫁队伍宛如一条红色的长龙,蜿蜒在皇城的主干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些系着红绸的箱笼、柜子、车驾,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泽,引得街道两旁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交头接耳。
鼓乐队卖力地吹奏着喜庆的乐曲,一刻不停。
沿途,凡是属于慕容家名下的商铺,无一例外都在门前燃起了长长的爆竹,“噼啪”之声此起彼伏,红色的碎屑如同花雨般纷飞。
整条长街,仿佛都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灼热沸腾的红色喜庆海洋之中。
谢天歌的目光,最终又落回队伍最前方那个红色的身影上。
阿笙他……向来喜静,行事低调,最不喜这般张扬喧嚣的场面。
可这场婚礼,如此盛大的排场,走了最热闹的街道……
不知道他此刻心里,会不会觉得别扭?
仿佛是感受到了身后温柔的目光注视,骑在马上的慕容笙,忽然毫无预兆地,微微侧身,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正偷偷望着他的、清澈明亮的眼眸里。
四目再次相对。
那一回眸的温柔浅笑,如同春风拂过冰原,刹那间百花盛开,惊为天人。
谢天歌只觉得呼吸一滞,心脏怦怦怦地,跳得飞快。
她慌忙放下窗帘,缩回车里,用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只觉得连耳朵根都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