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这个被红绸和期盼包裹的日子,终于近在眼前。
一直表现得对成婚只有些许紧张和期待的谢天歌,仿佛直到此刻,那颗在某些方面总是慢半拍的心,才迟钝地、彻底地开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明天,真的是她人生中一个无比重要、截然不同的大日子了。
谢府上下早已张灯结彩,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耀眼的、喜气洋洋的红色。
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绸缎,红色的窗花……连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甜蜜而喧闹的气息。
前一天晚上,谢天歌没有早早回房,而是和两位哥哥一起,在暖融融的灯火下,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大哥谢绽英放下军务,耐心地听着;二哥谢云旗也陪着妹妹絮絮叨叨。
话题从明日婚礼的流程嘱咐,到谢家军中的趣事,更多地则是漫无边际地回溯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那些爬树掏鸟窝的冒险,那些被父亲追着练功的“惨痛”经历,那些姑姑还在时的温馨片段……时间在回忆与笑声中悄然流淌。
尽管谢云旗总把“天歌出嫁了又不是不能回来,慕容府离得又不远”挂在嘴边,但真到了妹妹出嫁的前夜,他和大哥谢绽英的眼中,依然清晰地流露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感慨。
仿佛那个总爱跟在他们身后、闯了祸就躲到他们背后的小丫头,一转眼,就要成为别人家的新妇了。
而最舍不得的,莫过于阿莹。
她的眼睛从傍晚开始就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从十三岁被谢家收留起,她的生命轨迹便与谢天歌紧紧重叠。
同吃同住,一同经历风雨,一同分享悲喜。
如今骤然要分开,哪怕只是搬到隔了几条街的慕容府,对她而言,也像是生命中被生生剥离了一块,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谢绽英见她偷偷抹泪,放柔了声音安慰了几句。
谢天歌更是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半天话,保证会常回“娘家”,也会接她去慕容府小住,阿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夜深了,几人怕谢天歌休息不好,明日没精神,便催促她回房早些安歇。
按照流程,明日卯时(早上五点)便要起来梳妆准备,这对于习惯了睡到日上三竿的谢天歌而言,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回到自己那间也被布置得喜气洋洋的闺房,谢天歌看着满室暖红,目光扫过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精美钗环首饰,最后落在那套挂在特制衣架上的、明日将要穿上的嫁衣时,心中百感交集。
这套嫁衣并非前几日从那堆积如山的“嫁衣山”中挑选出来的。
它是今日午后,慕容笙特意差人送来的。
不同于之前那些或华贵隆重、或轻便灵巧的款式,这套嫁衣剪裁极为精妙,用了最上等的天丝云锦,质地轻盈若羽,裙摆由数层薄如蝉翼的红纱层层叠叠而成,行动间必然如云霞流淌。
最特别的是它的长度,刚好及至脚尖,既庄重又不会因拖尾而行动不便。
谢天歌看到它的第一眼,便发自内心地喜欢,立刻欢欢喜喜地决定就是它了。
泡了一个舒缓的热水澡,换上柔软的寝衣,谢天歌坐回床边,环视着这一屋子的喜庆红色,感觉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迟来的紧张、对未来的隐秘期待,以及对即将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家、离开哥哥和阿莹的浓浓不舍,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莹抱着自己的被子,穿着寝衣,悄悄地溜了进来,走到谢天歌床边的软榻旁。
“小姐,”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鼻音,“今天晚上……我陪着你睡,好不好?”
谢天歌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一暖,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泛起水雾,用力点头:“嗯!好!”
阿莹仔细地帮谢天歌整理好被角,将她按进柔软的被窝里,盖好被子,“小姐快闭上眼睛睡觉吧,明天要很早很早起来梳妆呢,可不能没精神。”
谢天歌躺在被子里,望着帐顶,小声嘟囔:“阿莹……我好像……有点睡不着。”
阿莹闻言,也躺到了自己的软榻上,伸手熄灭了床头的灯烛,只留一盏小小的夜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变得格外静谧。
“那我陪着小姐说会儿话。” 阿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谢天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阿莹,我感觉……好像有很久很久没见过阿笙了。”
阿莹在那边轻轻笑了:“明天就能见到啦!从明天起,就能天天都见到了。”
“明天……” 谢天歌重复着这两个字,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了几下,一种甜蜜的悸动蔓延开来,“明天,阿笙就真的……变成我的夫君了。”
这个认知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心里甜丝丝的。
阿莹的笑声更明显了些:“是啊,小姐!明天之后,小姐就真的是慕容少爷的夫人了!”
尽管慕容笙很早以前就对她用这个称呼了!
甜蜜过后,一丝小小的担忧又冒了出来:“可是……阿莹,你说我去了慕容家,会不会……闯祸啊?。”
想到慕容世家那世代积累、人口众多的大家族,她心里有点没底。
阿莹立刻安慰道:“不会的,小姐,别担心!就算……就算小姐真的闯了天大的祸事,慕容少爷也一定会帮您平了的。”
谢天歌想了想,觉得阿莹说得对。
她怕打扰她休息,便轻声道:“阿莹,你睡吧,明天你也要早起呢。”
阿莹困倦地应了一声:“好……小姐你也快睡……”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然而,阿莹睡着了,谢天歌却依然睁着大眼睛,在黑暗中毫无睡意。
因为明日的婚礼,她这个向来沾枕头就睡的人,竟然罕见地失眠了。
心跳扑通扑通的,像有只小鹿在里面乱撞,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她不敢翻身,生怕吵醒旁边软榻上已经睡熟的阿莹,只能直挺挺地躺着,瞪着帐顶,脑海里思绪纷飞。
索性,她开始像走马灯一样,从有记忆起,一点一点地回忆与慕容笙有关的点点滴滴。
他是何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呢?他教她写字,教她射箭,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陪着她上山下海,为她做各种好吃的……从小到大,他几乎出现在她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或微不足道的阶段,像一道沉默而坚定的影子,温柔周全地护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为什么……我以前那么迟钝呢?
他那些不动声色的关怀,那些凝望时温柔的眼神,那些试探和引导……明明都是那么明显的情意,她竟然从未“发现”过!
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在回忆的暖流和对自己“迟钝”的微嗔中,谢天歌的意识终于渐渐模糊,沉入了并不安稳的梦乡。
然而,她感觉自己仿佛才刚合眼没多久,耳边便响起了阿莹轻柔却坚定的呼唤声:
“小姐,小姐……该起来了,要梳妆了……”
谢天歌根本睁不开眼睛。这个时辰,正是她平日里睡得最香的时候。
阿莹早已习惯了自家小姐起床的艰难。
她并不急躁,轻声招呼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进来,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谢天歌从被窝里扶起来。
像摆弄一个精致的人偶般,开始为她一层层穿上那套繁复而美丽的嫁衣。
里衣、中衣、衬裙、外袍、腰带……每一件都需仔细整理,不容一丝褶皱。
谢天歌全程迷迷糊糊,任由她们摆布。
穿好嫁衣,她被扶到梳妆台前坐下。
阿莹看着镜中睡眼惺忪、却已被红衣衬得肌肤胜雪的小姐,心中早已有了盘算。
她根据这套嫁衣轻盈灵动的特点,精心设计了一个既端庄又别致的发髻,手法娴熟地将谢天歌如云的青丝挽起,再点缀上与之相配的红色流苏、珍珠发簪和几样精巧却不繁复的金玉头饰。
最后,她罕见地为谢天歌细细描眉、敷粉、点唇,薄施脂粉,让她原本就明丽的容颜更添了几分新嫁娘的娇媚与光彩。
整个梳妆过程,阿莹和丫鬟们都屏息凝神,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只为能让谢天歌在椅子上多打一会儿盹。
待新娘妆全部完成,已然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
窗外天光早已大亮,谢府上下人声渐起,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低声的嘱咐声、喜庆的器乐试音声……交织成一片忙碌而欢快的背景音。
阿莹让人端来几样精致好入口的糕点,喂谢天歌吃了一些,垫垫肚子。
然后,她小心地将打扮妥当、却因早起而依旧困倦的谢天歌扶到一张宽大舒适的手扶椅上坐好。
这样既不会弄乱精心梳好的发髻和华美的嫁衣,又能让她继续眯眼休息片刻。
谢绽英和谢云旗处理完前厅的一些事宜,抽空来到妹妹闺房门口。
阿莹打开门,让他们远远地看了一眼。
只见身着大红嫁衣的谢天歌,正倚在椅中,头微微歪着,似乎又睡着了。
盛装之下,她眉目如画,肌肤莹白,红唇娇艳,平日里跳脱灵动的气质被这身装扮中和,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与安宁。
谢绽英目光柔和地看了片刻,只简洁地评价了三个字:“挺好看。”
谢云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昨晚睡得很晚?”
阿莹小声回道:“小姐可能……是有些紧张,睡得不太安稳。”
谢云旗双手环胸,摇头笑道:“这一个月都没见她多紧张,偏偏到了正日子,她倒像是突然觉悟了,知道紧张了。”
谢绽英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巳时快到了(上午九点)。宾客都来了,得先让她起来,把女方家的辞亲礼程走完。再过一会儿,慕容家接亲的队伍就该到了。”
阿莹连忙点头:“好的,大公子二公子,你们先去正堂稍坐,我这就唤醒小姐,和喜娘一起带她过去行礼。”
谢绽英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谢云旗又看了一眼还在“补觉”的妹妹,心疼地咂咂嘴:“成个婚也真是折腾人!” 说罢,也跟着大哥去了前厅。
阿莹送走两位公子,回到谢天歌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唤道:“小姐,小姐?快醒醒,巳时了,不能再睡了。”
“巳时?!” 谢天歌猛地惊醒,困意瞬间飞走大半,她睁大眼睛,有些慌乱,“那不是……阿笙他们快来了?!”
阿莹赶紧安抚:“小姐别急,一切都安排好了,时辰也正好。我们先去正堂,按礼程,您需要先向两位公子行辞亲礼。”
谢天歌定了定神,乖巧点头。
阿莹又让她吃了两块点心,仔细为她补了补因吃东西而稍淡的唇脂和腮红,最后,拿过那方绣着连理枝的红色盖头。
这时,一位经验丰富的喜娘也笑着走了进来。
阿莹将盖头轻轻覆在谢天歌头上,眼前顿时只剩下一片喜庆的红色朦胧。
喜娘和阿莹一左一右,稳稳地搀扶住谢天歌的手臂,引导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象征着离别与新生的正堂。
视线被遮挡,听觉便格外敏锐。
谢天歌只听到一路上人声越来越鼎沸,越来越热闹。
有熟悉的谢家旧仆的祝福声,有不太熟悉但应是母亲那边远亲的问候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真实的、滚烫的人间烟火气。
正堂之中,早已是宾客满座,喜气盈门。
谢绽英与谢云旗身着庄重礼服,端坐于正位之上。长兄如父,妹妹出阁,这辞亲礼便由他们兄弟二人主持。
礼仪官站在一旁,气沉丹田,按照古礼,高声唱喏着流程:
“新娘子——辞亲——跪——!”
谢天歌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跪在早已准备好的锦垫上。
“一叩首——谢父母生养之恩!”
“再叩首——谢兄长抚育之德!”
“三叩首——愿家族昌盛,福泽绵长!”
谢绽英与谢云旗看着盖着红盖头、郑重行礼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各自说了些冠冕堂皇却又饱含深情的嘱咐话语,算是完成了这象征性的仪式。两人都不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盼妹妹未来幸福。
就在这时——
“咚!咚!咚!”
“噼里啪啦——!”
谢府大门外,骤然响起了震天的鼓乐之声和连绵不绝的喜庆爆竹声!那声响热烈欢腾,瞬间压过了府内所有的喧哗!
守在门口的礼官扯着嗓子,激动地高声报喜,声音穿透喧闹,清晰传来:
“吉时到——!!慕容府接亲队伍已至府门——!!新娘子——准备上轿喽——!!!”
鼓乐声声,响彻云霄;爆竹震天,驱散一切晦暗。谢府里里外外,彻底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灼热沸腾的红色喜庆海洋之中。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目光齐齐望向那被喜娘搀扶着、缓缓站起身的红色身影。
属于谢天歌与慕容笙的大婚之日,终于,在万众期盼中,盛大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