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座山。
赫连誉一步一步,踏着荒草蔓延的山路,向上攀登。每走一步,眼前仿佛都能浮现出三年前那条被鲜血浸透、遍布尸骸的死亡之路。
那几天,赫连宗正派出的五千北疆死士,如同跗骨之蛆,从皇城的质子府邸,一路追杀至此,不死不休。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逃亡与厮杀,他身上早已布满刀剑暗器留下的伤口,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那些杀手仿佛无穷无尽,一波接着一波,将他一步步逼到这绝境悬崖。
力竭,重伤,绝望……那一刻,他甚至能嗅到死亡冰冷的气息。
可他骨子里那份不肯认输的倔强,又让他不甘心就这样如同丧家之犬般死去。
三年过去了。
曾经堆积着尸骨、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山路,早已被疯长的野草和藤蔓覆盖,寂静得有些诡异。
想来,自那场惨烈的屠杀之后,附近的猎户和山民都对此地避之不及。
赫连誉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那个隐秘的念头牵引着他,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洞入口。
他抬起手,衣袖随意一拂,一股柔和却强劲的内力涌出,瞬间将洞口遮掩的杂草藤蔓齐齐震开。
真是巧啊…… 赫连誉心中默念,那一年,好像也是这个时节,这个月份。
他缓缓步入洞中。光线昏暗,但洞内的一切,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那一池天然温泉依旧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池水清澈。角落里,
那个用干燥稻草简单铺就的石床也还在。
他也在。
只是,她不在。
赫连誉走到石床边,缓缓坐下,目光投向那池温泉。刹那间,无数清晰的画面涌入脑海,鲜活如昨:
那个穿蓝衣服的少女,像个忙碌的小蜜蜂,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他和温泉之间,用沾湿的布巾,一点一点为他清理伤口,上药!
他清晰地记得,她从背后环抱住他,笨拙又努力地帮他更换被血污浸透的衣衫。她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那一刻,他心跳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更无法忘记,当她蹲在温泉池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脖颈和脸颊时那份撩人。那一刻,自己体内的原始冲动,如同野火般瞬间席卷了他的身体和灵魂,让他既无措又沉沦。
正是在那一天,他无比清晰、无比确定地认识到:
他喜欢谢天歌。
那是男人对女人最纯粹的渴望——他想要她,更想与她共度余生。
他想如同他的师傅叶无赦一样,为了心中所爱,甘愿放弃辛苦修炼的功法。只愿与爱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过最平凡也最真实的生活。
三年过去了。
当年那份悸动、那份确认、那份誓言,从未改变。
他成了北疆至高无上的王,权倾草原。可是,他却没有可能和她在一起。
一想到这一点,赫连誉便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痛得他几乎窒息。
后天……后天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这些日子,他像一个贪婪又绝望的孩子,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点与她有关的时光。
他精心策划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求亲,送出了象征北疆王妃身份的“月华冠”,带着她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重温旧日时光,体验新奇事物……他几乎做了所有他幻想中能与她一起做的事情。
他天真地以为,做完这些,或许就能填补一些遗憾,让放手变得不那么痛苦。
可是,做完了,心里却更加空落落的。那空洞不仅没有被填满,反而因为“完成即终结”的认知,而显得更加荒芜、更加刺痛。
没有她,人生终究是……遗憾啊。
赫连誉自嘲地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山洞里显得格外寂寥。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充满回忆也满是心酸的山洞。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缓缓走向那片悬崖边的平地。
就是在这里,他几乎流尽了血,耗尽了力气,被逼入绝境。
当他以为必死无疑,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他时,那个蓝色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例无虚发的箭矢精准地夺走追杀者的性命,为他撕开了一道生的裂缝。
他燃起最后一丝生的奢望,拼死反杀,却终究不敌,被最后一名死士抱着,一同坠下这万丈悬崖。
万幸,他命不该绝,被悬崖中段斜伸出的一棵顽强古树的粗壮枝干接住。但那时,他已奄奄一息,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
而就在他意识模糊,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的时候……
她竟然,就那么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来!
用她那并不强壮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将他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拖了回去!
赫连誉走到悬崖边,找到了那棵救过他性命的树,它的枝干依旧遒劲地伸向虚空。
他永远记得,躺在树枝上,浑身冰冷、血液几乎流干的那一刻,感受到她温热的怀抱和剧烈心跳时,内心那种无以复加的震撼。
风吹动他海藻般微卷的墨发,也吹动他宽大的绯红锦袍。赫连誉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凄凉与落寞,如同这山巅呜咽的风。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偏执到有些病态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如果……如果你知道我又一次命悬一线,奄奄一息……还会像当年那样来救我吗?”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知道这个答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这个行为的危险性,一种混合着绝望、不甘、试探和最后一丝卑微期盼的情绪,驱使着他。
赫连誉缓缓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山崖间的烈风。
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奇异而温柔的笑意,目光投向悬崖之下,那曾经承载过他“生”与“爱”萌芽的虚空。
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他任由自己,从悬崖边缘,坠落下去。
绯红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同折翼的鸟。
天空中,一直焦急盘旋跟随的汤团,发出了更加凄厉刺耳的尖啸!
赫连誉精准地落在了那根熟悉的、向外伸出的粗壮树干上。
身体被粗糙的树皮和旁逸斜出的细小枝桠划出数道伤口,胳膊、腿上、甚至脖颈和脸颊侧面,都渗出了血珠。
身下,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上方,是光滑陡峭、毫无攀援之处的冰冷岩壁。
这是一个绝境。一个无人救援,便只能慢慢等死的绝境。
汤团在头顶盘旋哀鸣了几圈,终于拍打着翅膀,如离弦之箭般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飞而去。
赫连誉靠在冰冷的树干上,仰头望着那一线狭窄的天空,脸上却没有丝毫濒死的恐惧,反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谢天歌……” 他低声呢喃,声音消散在山风里,“你还会来救我吗?”
他就这样望着,等待着,完全不在意身上火辣辣的刺痛。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在嬷嬷的指导下,反复练习着繁琐的成婚礼仪?是对着满屋的嫁妆清单,一样样仔细清点?还是在与家人话别,享受着出嫁前最后的温馨?
赫连誉知道,无论她在做什么,那画面的中心,都大概率不会是他。
这个认知让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更加煎熬。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山间的风更冷了。
“你会来吗……” 赫连誉再次喃喃自语,这一次,他的声音更轻,透着深深的绝望和底气不足。
“谢天歌……要是……你也能喜欢我,那该有多好啊。” 他伸出手,朝着虚空,仿佛要去触碰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巧笑嫣然的倩影。
手指缓缓收拢,握住的,却只有冰冷而虚无的空气。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被山风吹得冰凉。
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溺毙在这绝望的等待里。
就在这悲伤的漩涡即将把他彻底吞噬的瞬间!
悬崖顶上,那片灰暗的岩壁边缘,突然毫无预兆地探出了半个身子!
一个红彤彤的、仿佛在发光一样,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小小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赫连誉!” 她焦急的呼喊声,带着喘息,也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
赫连誉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而且……她今天穿的……是嫁衣!
她穿着嫁衣……来救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最强烈的光,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与绝望,带来了潮水般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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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歌一路策马狂奔,紧跟着空中焦急引路的汤团。
这条路越走越觉得熟悉,当那座三年前曾发生过生死追杀的无名山映入眼帘时,她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一路上,她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腥味,这让她更加不安。
汤团的急切是实实在在的,若无事发生,它绝不会如此。
终于抵达山顶那片熟悉的平地,她焦急地四处寻找,呼喊赫连誉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山顶空荡荡的,只有风声呜咽。
汤团在她头顶盘旋,尖啸着,指引的方向却停在了这里,不再前进。
谢天歌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惊险一幕,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想窜入脑海。
她冲到悬崖边,趴下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朝着记忆中的方位,向下望去!
果然!
在那根从岩壁斜伸出的、熟悉的粗壮树干上,一个绯红色的身影,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如同三年前一样!
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谢天歌心头一紧,顾不得细想,立刻朝着下方大喊:
“赫连誉!”
听到她的呼喊,下方那个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谢天歌的声音因焦急而有些颤抖。
悬崖之下,赫连誉仰望着那抹鲜红的、占据了他全部视野的身影,唇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那是一抹满足到近乎凄怆的笑容。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却充满无限柔情的声音,轻轻回答:“我很好……因为,你来了……”
“我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