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长平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牢牢锁在三年未见的谢天歌身上。
从她踏入殿门的那一刻起,他眼中的光芒便如同被点燃的星火,明亮而专注。
“谢天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唤出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轻颤。
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仿佛这样便能将她看得更真切些。
谢天歌眉眼舒展,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平王殿下!真的是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她的语气熟稔自然,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不知为何,她这份毫无芥蒂的热络,反而让曲长平心中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涩。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声音轻柔地感慨:“你……好像瘦了些。”
谢天歌闻言,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最近吃很多,肯定很快就能胖回来的!”
她的笑容依旧灿烂,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主位上一直含笑看着他们的太皇太后,清脆地唤道:“皇奶奶!我带阿莹来给您谢恩啦!”
太皇太后看见谢天歌,脸上的笑意更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连招手:“乖!乖!乖!快过来,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嗯!” 谢天歌乖巧地应着,牵着还有些紧张拘谨的阿莹,走到太皇太后身边。
太皇太后慈爱地拉起阿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流露出赞赏:“嗯,以前没仔细瞧,小模样周正,眼神干净。看起来这么文静胆小的孩子,居然敢在千军万马中,去炸夏军的火药库!真是了不起的胆识和忠心!”
阿莹受宠若惊,连忙躬身道:“太皇太后谬赞了,奴婢只是……只是奉大公子之命行事,尽本分而已。”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和蔼:“傻孩子,这‘奉命行事’四个字,可不是谁都有勇气、有能力去做到的。苍原之战,哀家虽在深宫,也知其凶险。你做得极好,当得起这份功劳。谢家人……就该有这样的胆魄和忠义!”
谢天歌在一旁与有荣焉地点头:“就是就是!皇奶奶说得对!阿莹很好!”
太皇太后看着阿莹依旧有些惶恐的眼神,语气更加温和,带着洞察世事的智慧:“孩子,别害怕,也别觉得自己比不上谁。这世上啊,最不缺的就是那些生来金尊玉贵、养在深闺的高门贵女,平日里看着光鲜,可真到了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们又能做什么呢?一个身份而已,皇家能给,也能收回,虚得很。”
她轻轻拍了拍阿莹的手,目光真诚:“但你不一样。你的功劳,是用命拼回来的,是实打实救了我大雍将士、守了城池的功绩!这份底气,比什么显赫出身都硬气。孩子,抬起头来,你值得最好的。”
太皇太后的话语如同春风化雨,带着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一点点驱散了阿莹心底最深处的忐忑与自卑,只剩下满满的感动,眼眶微微湿润。
太皇太后见状,体贴地放轻了声音:“好孩子,先别站着了。坐到那边去,尝尝哀家特意让人给你们准备的点心。天歌丫头,带阿莹过去坐。” 她指了指旁边早已设好的两个位置,上面摆满了精致的糕点和香茗。
寿康宫对谢天歌来说再熟悉不过,她果然高高兴兴地拉着阿莹坐下,迫不及待地将看起来最好吃的几样点心都推到阿莹面前,自己也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金丝酥酪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
她边吃边看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含笑望着她的曲长平,嘴里塞着点心,含糊却热情地招呼:“平王殿下!别光站着呀,快过来坐!皇奶奶宫里的点心可好吃了,你快尝尝这个!”
曲长平看着她这熟悉的鲜活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温声道:“嗯,你多吃些。”
太皇太后也发话了:“长平,你也别拘着了,坐下说话吧。”
曲长平这才依言,在另一侧的椅子上从容落座。
太皇太后看着谢天歌,语气带上了几分感慨:“天歌丫头,太庙叛乱之后,怀安那孩子……唉,虽是他自己走错了路,咎由自取,但哀家这心里,总归是难受,越发觉得咱们皇族血脉凋零,冷清得很。所以啊,哀家就恳请皇帝,让还在南境的长平,搬回皇城来生活。皇帝他也同意了。南境那地方,偏远艰苦,终究不是皇族血脉该长久待着的地方。”
谢天歌闻言,看向曲长平的目光由衷的开心:“回来挺好,平王殿下在皇城里,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曲长平温和地点头应道:“好。”
谢天歌又想了想,关切地问道:“平王殿下,这三年……你在南境,过得还好吗?”
曲长平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尚好。南境虽偏远,却也清净。三年时光,足以让人想明白很多事。”
他的语气淡然,三年的岁月确实磨去了他曾经作为皇子的几分傲气与锋芒,让他变得更加沉稳内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谢天歌脸上,语气如常地问道:“听说……你要成婚了?和慕容将军?”
“嗯……是。定在下个月初八。”
说完,她心里掠过一丝小小的尴尬。
毕竟,在曲长平这些知根知底的旧友面前,她先是嫁给了曲应策,如今又要嫁给阿笙。
曲长平却只是笑了笑,笑容真诚而温和:“挺好的。慕容将军……特别好。你……没有选错人。”
他的话语发自内心,眼底却藏着一丝微不可察、迅速掠过的落寞与释然。
谢天歌刚才那点小尴尬瞬间烟消云散,眼睛亮晶晶的,“平王殿下也是特别好的人!”
太皇太后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却豁达:“可惜啊……天歌丫头,终究是没缘分做哀家的孙媳妇。不过阿笙那孩子也确实好。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丫头你喜欢阿笙,那便是最好的安排了。”
谢天歌心中感动,认真道:“多谢皇奶奶成全!”
太皇太后又笑道:“正好,今儿你们三个都在,哀家备了三份礼,稍后就派人给你们各自府上送去。长平成婚、生子,哀家都不曾在场,心里总惦记着,这份礼是一定要补上的。”
谢天歌眼睛一亮,惊喜地看向曲长平:“平王殿下都有孩子了?恭喜恭喜!”
曲长平点了点头,语气平静:“三年前,陛下赐的婚。如今府里有一子一女,承欢膝下,倒也热闹。” 他简单带过,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展开。
太皇太后转向谢天歌和阿莹:“给你们两个丫头,一人备了一份添妆的嫁妆。”
阿莹惶恐又感激,连忙起身行礼:“奴婢……多谢太皇太后厚爱!”
谢天歌则想起家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聘礼,哥哥们说那些以后都会作为她的嫁妆再送到慕容府去,她不禁苦恼地皱起小脸,十分真诚(并非炫耀)地说道:“太皇太后,阿笙送来的聘礼太多了,家里都快放不下了!您再添,我都要没地方站脚啦!”
太皇太后被她逗得开怀大笑:“那是因为你们谢府小!慕容家那宅子大得很,几十间库房都能腾出来给你装!你就安心收着吧!”
殿内的气氛轻松而温馨。
太皇太后慈爱地跟两个姑娘说着话,曲长平则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在话题合适时,熟络地插上一两句。
阿莹也在太皇太后平易近人的态度和谢天歌的带动下,渐渐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自然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入殿内。
谢天歌和阿莹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准备告退回府。
曲长平如今的身份也不便在后宫留宿,便也一同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虽有不舍,但通情达理,允准了他们离去,只是再三叮嘱谢天歌要常进宫来看她。
曲长平秉持着良好的修养和恰当的距离,一路将谢天歌和阿莹送至谢天歌的马车旁。
他的步伐放得极缓,似是想将这短暂的同行时光拉长,却又始终保持着合乎礼数的距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多是谢天歌在说,曲长平微笑着倾听,偶尔回应几句。
他的唇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眼里的光芒异常温润,如同这暮春傍晚的微风,和煦而宁静。
直到将谢天歌和阿莹送上谢府的马车,看着车帘落下,掩去那道明亮的身影,曲长平才缓缓转身,朝着自己王府马车停放的方向走去。
转身的刹那,他脸上温润的笑意渐渐敛去,心湖之中,百感交集。
三年前,惊闻她的“死讯”,那种钝痛与空茫,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鲜活,明媚,一如往昔。时光似乎对她格外宽容,那个他心底珍藏的谢家小霸王,几乎未曾改变。
看着她,仿佛就能驱散心底所有因政权变更,远离皇城、就番南境而积攒的阴霾与孤寂。
谢天歌的马车本应沿着宫道,一路顺畅地驶出皇城。然而,行至半途,马车却毫无预兆地缓缓停了下来。
“怎么了?” 谢天歌疑惑地从车窗探出脑袋,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一抹玄色的挺拔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暗金色的轮廓,却掩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孤高与威压。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已等待了许久,目光穿透暮色,直直地望向她的马车。
是曲应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