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曲应策孤身一人,静立在暮色渐浓的宫道中央,
谢天歌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下了马车。
阿莹也探出头来,一眼望见那道玄色身影,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唤住马夫,自己迅速下车,恭顺地退到街边跪下,垂首以示敬畏。
谢天歌定了定神,迈步走到曲应策面前。
看着他深邃而辨不出情绪的眼眸,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准备屈膝行礼。
然而,她刚刚做出姿态,胳膊便被曲应策抬手轻轻按住。
他的手掌温热,声音低沉:“以前不用你行礼,以后也不用!”
谢天歌闻言,也不再纠结,顺势站直了身子,坦然道:“是,多谢陛下。”
她目光掠过他空无一人的身后,又看了看天色,“陛下,天色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曲应策闻言只是淡淡道:“你知道我在等你。”
谢天歌脸颊微微一热,竟被他噎得一时语塞,眼神闪烁了一下,不敢与他对视。
看着她这副羞窘的模样,曲应策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他语气也缓和了些:“听说你今日进宫,我……来送送你。”
“送……送我?” 谢天歌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自己的马车,“怎么送?”
曲应策目光投向长长的宫道尽头,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你以前不是跟朕说过,你会送慕容笙到宫门口吗?”
“呃?” 谢天歌眨了眨眼。
不等她细想,曲应策已经迈开步子,自顾自地沿着宫道向前走去,声音随着夜风传来:“我也送你到宫门口。”
谢天歌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跟上。
曲应策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停了下来,微微侧身,“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怎么,大皇兄(平王)能送你,我……就不能送你吗?”
这话让谢天歌心下一紧。她可不敢接这个“厚此薄彼”的罪名,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语气轻快:“能送!都能送!咱们的情分……都是一样!”
同时,她悄悄对着后方马车旁的阿莹抬了抬手,示意她们慢慢跟上。
阿莹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车,低声吩咐马夫远远地、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既不敢打扰,也不敢离得太远。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宫道上,脚步声清晰可闻。
谢天歌想起前几日前贺兰悠然的事,侧头认真地说道:“陛下,前几日……多谢您出手相救。我一直还没机会跟您道谢呢。”
曲应策走在她身侧,目光平视前方,语气听不出波澜:“不必谢了。反正……我想要的谢礼,你也给不起。”
“陛下想要什么谢礼?” 谢天歌却当了真,停下脚步,“我尽量去寻便是!”
曲应策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片刻后,他才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你。”
谢天歌瞬间变得茫然无措,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曲应策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仿佛将某种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意味,“走吧。”
谢天歌恍恍惚惚地跟着他的步伐,刚才那一个字带来的冲击让她心绪有些乱。
沉默地走了一段,曲应策再次开口,“下个月你便要成婚了。可有什么特别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可以赐给你做嫁妆。”
听他提起婚事和嫁妆,谢天歌方才提起的心又稍稍放了下去,她连忙摆手:“呃……不用了陛下,我……我什么都不缺。不过,陛下这份心意,我心领了,很珍贵。”
曲应策并不勉强,只是继续说道:“离成婚还有些时日,你若突然想起什么想要的,随时可以告诉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补充道,“即便……成婚之后,也是一样。”
谢天歌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轻快了些:“好!谢陛下隆恩!那等我哪天想起来了,一定来管你要,到时候陛下可不要赖账就行!”
曲应策闻言,唇角微微上扬,眼中那萦绕的阴郁冰寒,似乎被她的笑容驱散了些许,露出一点点真实的、柔软的痕迹。
他低低唤了一声:“谢天歌……”
“嗯?” 谢天歌偏头看他。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他的语气很轻。
谢天歌心下一紧,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什么事?”
她心里有些打鼓,害怕他提出的是她无法做到或不愿去做的事情。
曲应策看穿了她的不安,淡淡道,“那个手镯……一直戴着它,好吗?”
谢天歌眨了眨眼,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胳膊,露出腕间那个金镶玉手镯:“这个?”
“是。”
见她依然戴着那镯子,曲应策眼底更柔和了些。
这镯子是他亲自打磨,又亲自修复,唯一一件送给心爱之人的礼物。它所承载的,是他那一颗最炽热最诚挚的心。
谢天歌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很自然地回答道:“我没打算把它拿下来呀。这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 她说得坦荡自然,眼神清澈,里面确有珍视,却并非他所期盼的那种。
“那就好。” 曲应策淡淡地笑了。
那笑容在他冷峻的脸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好看。
谢天歌记得,很久以前在军营里,她曾对他说过,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样子。
宫道明明很长,平日里走来总觉得望不到头,可今夜,曲应策却觉得这条宫道很短。
转眼间,巍峨的宫门已在眼前。
谢天歌一路行来,竟未遇到任何巡夜的侍卫或往来的宫人,显然是早已被特意清过场。
谢天歌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曲应策,指了指宫门:“陛下,到宫门口了。您快回去吧,夜里风凉。”
曲应策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谢天歌对他展颜一笑,朝着后方的马车招了招手,对曲应策道:“那我先走啦!”
“好。” 曲应策的声音很低。
谢天歌像只轻盈的小兔子,几步蹦跳着回到马车边,利落地上了车。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走了几步,谢天歌忽然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冲着那道依然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的玄色身影喊道:
“陛下!您刚才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是吗?”
曲应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孤寂,闻言,他再次肯定地点头,“君无戏言。”
谢天歌得到确认,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清脆地穿过逐渐加大的距离:
“那我想要——陛下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伤神,以后能开心一些,多笑笑!”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急忙补充道,“还有!不要总是那么忙,别太辛苦,要保重身体!”
她所求一如多年前乞巧节在河灯上为他许下的心愿,如此简单,又如此纯粹,不涉权位,不关利益。
曲应策面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变化,唯有那隐在宽大袖袍中的手,骤然捏紧。
片刻的沉默后,夜风送来了他低沉而清晰的回应,“好。”
谢天歌满意地笑了,朝他用力挥了挥手,然后缩回脑袋,吩咐车夫:“快些回家吧!”
马夫应了一声,扬鞭轻催,马车的速度明显加快,很快便驶出了宫门,融入外面街市的灯火与暮色之中。
长长的宫道上,只剩下曲应策一人,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
夜风猎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他才极轻地、近乎无声地低语了一句,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痛楚、不甘与深情,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无人听见:
“可是……你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