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从阴影中站起来的身影,几乎不像是活人。
萧绝浑身浴血,破碎的衣衫黏在伤口上,每一条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紫黑色的淤伤和裂纹——那是玄玑威压碾压、以及国运被吞噬时血脉反噬留下的痕迹。他的左臂软软垂着,肘关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显然骨头彻底断了。右臂虽然还能握剑,但虎口早已崩裂得深可见骨,鲜血顺着剑柄滴落,在脚下积成一滩粘稠的暗红。
他站得很勉强。
双腿在微微颤抖,膝盖处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仿佛随时会跪倒。
但他站住了。
用剑撑着地,脊梁挺得笔直。
他的头微微低垂,额前被血黏住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藏在发丝的阴影里,却亮得惊人。
不是愤怒的火焰,不是仇恨的凶光。
而是一种更纯粹的、仿佛将生命本身淬炼成刃的……
决绝。
他盯着玄玑的后颈。
盯着那片紫金色鳞甲覆盖下,那道因为阵法短暂紊乱、能量流动出现刹那迟滞而显露出的、比发丝还要细的……
缝隙。
缝隙很浅,很短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重新涌来的紫金能量填补、愈合。
也许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但此刻,它还在。
对萧绝来说,这就够了。
他没有深吸气——他的肺叶大概已经破裂,吸气只会带来更多的血腥味和剧痛。
他只是将全身残存的力量,一丝不剩地,全部压进了握着剑的右臂。
从脚掌碾碎瓦砾借力开始,力量沿着颤抖的小腿向上传递,经过痉挛的大腿,冲过受损的腰腹,撞进千疮百孔的胸腔,最后涌入那条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的右臂——
注入那把陪伴他半生、此刻和他一样伤痕累累的“镇岳”剑中。
剑身开始嗡鸣。
不是清脆的剑鸣,而是如同垂死野兽最后喘息般的、低沉而压抑的震颤。
剑尖,缓缓抬起。
对准了那道缝隙。
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萧绝最后的气力。
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耳中轰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却如同漏气的风箱,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和更多的鲜血涌上喉咙。
但他握剑的手,稳得像磐石。
瞳孔深处,倒映着那道越来越细、即将消失的缝隙。
然后——
他动了。
不是冲。
不是跃。
而是扑。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放弃了所有防御、只求最后一击的濒死猛兽,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全部重量、全部意志、全部存在,都压在了这一剑之上!
身体前倾,右臂猛地绷直,剑尖化作一道凄厉到极致的血光,撕裂了两人之间短短三丈的距离!
这一剑,没有任何技巧。
没有任何变化。
只有速度。
极致的速度!
和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
玄玑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
他只是微微侧过了头。
额间那只黑暗竖童,冰冷的视线扫向身后。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慌乱。
只有一丝……了然。
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击。
仿佛只是在等待猎物自己撞进网里。
“蠢货。”
玄玑唇间,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他没有做任何防御动作。
没有闪避。
没有格挡。
甚至没有调动周身的邪力护罩。
他就那么站着,任由那道凄厉的血色剑光,狠狠刺向自己的后颈——
刺向那道即将消失的缝隙!
“嗤——!”
剑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
刺入了那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半瞬。
趴在远处瓦砾上的云芷,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契约那头传来的、萧绝拼死一击的决绝意志,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
刺中了!
然而——
下一刻。
“铛——!!!”
不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而是金铁交击、并且是最坚硬的金属撞击最坚硬的金属才能发出的、刺耳到令人牙酸的爆鸣!
萧绝的剑尖,确实刺中了缝隙。
但也仅仅只是“刺中”了。
那层覆盖在玄玑体表的紫金色鳞甲,其坚硬程度远超想象!
剑尖刺入缝隙不到半寸,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恐怖的反震力,顺着剑身,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倒灌回萧绝的手臂!
“卡察!”
清晰的骨裂声!
萧绝的右手手腕,率先承受不住,腕骨瞬间碎裂!
紧接着是小臂尺骨、桡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细密的纹路!
然后是肩膀,肩胛骨在狂暴的反震力冲击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错位摩擦声!
“噗——!”
萧绝持剑的右臂衣袖,从手腕到肩膀,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衣袖下的皮肤肌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撕扯,皮开肉绽,鲜血飙射!整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彻底废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反震力并未停歇,继续沿着手臂冲入萧绝的胸膛!
“轰——!”
如同被千斤重锤正面轰中胸口!
萧绝的胸膛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几分,胸骨发出密集的碎裂声!
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猛地倒飞出去!
“哇——!”
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拉出一道凄艳的血雾!
然而——
就在他倒飞出去的刹那。
就在玄玑脸上那丝冰冷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了然”尚未完全展开时——
异变陡生!
萧绝那已经被废掉的、扭曲的右手,在彻底脱离剑柄前的最后一瞬——
五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一拧!
不是向前刺。
而是拧!
“镇岳”剑的剑身,随着这一拧,竟然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常人难以察觉的……
旋转!
剑身之上,那些原本顺着血痕流淌、已经干涸发黑的陈旧血迹,在这一拧之下,如同被唤醒的毒蛇,骤然活了过来!
它们沿着剑身上那些古老而隐秘的、仿佛装饰花纹般的细微凹槽,急速游走!
眨眼间,竟然在剑尖刺入鳞甲缝隙的那一点周围,勾勒出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复杂的——
血色符文!
那符文一闪而逝!
仿佛幻觉。
但——
“嗤……嗤嗤!”
玄玑后颈处,那道被剑尖刺中的缝隙周围,紫金色的鳞甲上,突然冒起了青烟!
不是被剑锋切开,而是仿佛被某种极其霸道的腐蚀性力量,硬生生“烧”出了一个小孔!
小孔周围,紫金色的光泽迅速暗澹,鳞甲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蛛网般的龟裂!
虽然小孔只有针尖大小,龟裂也只蔓延了不到半寸。
但——
破了!
玄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魔神之躯,那层连绘影兵团拼死攻击都只能留下白痕的紫金鳞甲——
被破防了!
“嗯?”
玄玑脸上的“了然”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正的……
错愕。
他缓缓地、完全地转过身。
紫金色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近距离地,落在了那个正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的身影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萧绝那已经被废掉、却依旧保持着拧转姿势的右手上。
落在了那把插在自己后颈鳞甲缝隙中、剑尖没入半寸、此刻正微微颤动的“镇岳”剑上。
最后,落在了剑尖周围,那片冒着青烟、光泽暗澹、出现龟裂的鳞甲上。
错愕,只持续了不到半息。
便化作了……
暴怒。
一种被蝼蚁真正伤到、甚至留下痕迹的、冰冷的暴怒!
“你……找死。”
玄玑的声音,不再宏大漠然,而是压得很低,很低。
低得如同从九幽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寒冰。
他抬起左手——那只刚刚清空了绘影兵团、还缠绕着未散紫金邪力的手,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掌,朝着倒飞出去的萧绝,隔空拍去!
不是巨掌拍击。
而是五指虚握,掌心对准萧绝,猛地一吐!
“呼——!”
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看不见颜色、只能感觉到空间扭曲的阴寒掌风,如同无形的毒龙,瞬间跨越数丈距离,结结实实地轰在了萧绝的胸口!
正是刚才被剑尖反震得凹陷下去的同一个位置!
“噗——!”
萧绝的胸膛,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再次狠狠砸中!
原本就碎裂的胸骨,在这一掌之下彻底崩塌!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一大块,后背对应位置甚至勐地凸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嗬——!”
萧绝的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鸣,眼睛猛地凸出,血丝瞬间布满眼白!
他倒飞的速度骤然加剧,如同一颗被全力投掷出的石子,划过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朝着太和殿顶另一侧的边缘,狠狠砸去!
“砰——!!!”
沉重的撞击声!
萧绝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太和殿顶边缘那尊高大的、琉璃烧制的螭吻脊兽上!
坚硬的琉璃脊兽,被他撞得猛然一震,表面裂开无数蛛网般的纹路!
而萧绝,如同破麻袋般滑落,重重摔在脊兽下方的瓦砾堆中,滚了几圈,才终于停下。
一动不动。
只有身下,鲜血如同泉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大片琉璃瓦。
他的胸口,那个被阴寒掌风击中的位置,衣服早已碎裂,露出下方惨不忍睹的皮肉——整个胸膛几乎完全塌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周围蔓延!
那不是淤血。
而是阴寒掌风中蕴含的、极度恶毒的邪力,正在疯狂侵蚀他的血肉、经脉、乃至骨髓!
所过之处,生机断绝,血肉坏死!
萧绝的眼睛还睁着,望着血红色的夜空,瞳孔却在迅速涣散。
他的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不断涌出。
只有那支离破碎、却依旧通过契约传来的、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意念,断断续续地,飘向云芷的方向:
‘抱……歉……’
‘还是……没……宰了……他……’
‘接下来……’
意念,戛然而止。
仿佛风中的残烛,终于彻底熄灭。
云芷趴在冰冷的瓦砾上,眼睛瞪大到极致,死死盯着远处那个倒在血泊中、胸膛塌陷、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流逝的身影。
契约那头传来的、属于萧绝的生命气息,正在以恐怖的速度……
坠落。
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
疼。
疼得无法呼吸。
疼得灵魂都在颤抖。
“不……”
一声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喃,从她喉咙里挤出。
“不……”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想要冲过去。
想要抓住那只手。
想要告诉他,别睡,别走,别……
但她的身体,被玄玑的威压死死按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萧绝身下的血泊越来越大。
看着他胸口那片紫黑色不断蔓延。
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失去光彩。
看着契约那头的光芒,一点点暗澹下去……
“啧。”
玄玑冷漠的声音响起。
他缓缓收回左手,看也没看远处生死不明的萧绝,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己后颈。
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那片冒着青烟、出现龟裂的鳞甲。
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和灼烧感。
玄玑的眉头,微微皱起。
“以血为引,燃烧生命本源,强行激活古剑中残存的‘破邪’铭文……”
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讶异。
“倒是小瞧了你这凡人的决绝。”
“不过……”
他的手指用力一捏。
“卡!”
那片龟裂的鳞甲,被他硬生生捏碎,扯下。
紫金色的血液,从伤口渗出,但很快就被蠕动的肉芽和新生鳞甲覆盖。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到三息,便恢复如初,仿佛从未受过伤。
“蝼蚁终究是蝼蚁。”
玄玑放下手,紫金色的眼眸重新变得冰冷漠然。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远处奄奄一息的萧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边,那个趴在瓦砾上、正用刻骨仇恨的眼神死死瞪着他的女人。
“现在……”
玄玑缓缓抬起手,掌心再次对准了云芷。
黑暗旋涡,重新开始旋转。
“该你了。”
吞噬,将继续。
而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干扰他。
云芷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只越来越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手掌。
也倒映着远处血泊中,那个生机即将彻底熄灭的身影。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眼中,有泪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滑落。
但下一刻。
那泪水尚未滴落,便被眼中猛然燃起的、某种更炽热、更疯狂的东西——
蒸发。
她的手指,深深抠进了破碎的瓦砾中。
指尖崩裂,鲜血渗出。
但她感觉不到痛。
因为心脏的位置,传来更剧烈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痛楚。
契约那头,萧绝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但就在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余烬中——
她感觉到了一缕光。
一缕温暖、坚定、仿佛跨越了生死也要传递过来的……
光。
那是萧绝最后留下的、没有说完的意念:
‘接下来……’
‘交给你了。’
云芷闭上了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泪光、所有的软弱、所有的绝望,全部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黑暗手掌。
看着手掌后方,玄玑那张冰冷漠然的脸。
然后,她轻轻地说:
“好。”
声音很轻。
却仿佛带着某种斩断一切、破釜沉舟的决意。
她的右手,缓缓抬起。
手中,那支笔杆布满裂痕、笔尖染血的画笔,被她紧紧握住。
笔尖,对准了自己的——
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