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抵在眉心。
冰凉。
带着自己鲜血的微腥味。
云芷的眼睛,透过笔杆上的裂痕,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黑暗手掌。
掌心的旋涡旋转着,放大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进去。
她能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刺痛——那是邪气还未及体、仅仅只是靠近,就已经开始侵蚀生命力的征兆。
但她没有动。
甚至没有去看那只手。
她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灵魂深处。
沉入了那道与萧绝相连的、此刻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摇曳的……
契约纽带。
纽带那头,是一片正在迅速熄灭的黑暗。
冰冷、死寂、仿佛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在消散。
只有最深处,还残存着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
光。
那是萧绝最后留下的意念碎片。
是“交给你了”那句未说完的话。
是即便濒死、即便灵魂即将溃散,也依旧固执地、不肯彻底熄灭的……
守护执念。
“找到了。”
云芷的意识,轻轻触碰了那点光。
然后——
她将自己,点燃了。
不是物理的燃烧。
而是生命本源、画皮师血脉、精神力、乃至灵魂中某种更本质的“存在”——
如同往滚油中泼入冷水,如同将整座柴房扔进火堆!
“轰——!!!”
一股精纯到极致、温暖到极致、却也霸道到极致的生命力洪流,通过那道契约纽带,从云芷的灵魂深处,猛然爆发,朝着纽带另一头那片濒死的黑暗——
决堤般冲去!
这不是简单的“渡送生命力”。
这是献祭!
是将自己的生命本源,通过契约的通道,毫无保留地、强行灌入另一个即将熄灭的灵魂!
如同用一个人的血,去填另一个人已经流干的血管!
“呃啊——!”
云芷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吼!
献祭生命本源带来的反噬,瞬间席卷全身!
她的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细密的、如同瓷器龟裂般的血纹!
她的头发,从发根开始,迅速失去光泽,变得枯槁灰白!
她的眼睛,眼角迸裂,血泪混合着普通的泪水,滚滚而下!
但她的右手,握笔抵在眉心的手,稳得像铁铸一般。
甚至,更用力地,将笔尖往眉心按进了一分!
笔尖刺破皮肤,鲜血顺着鼻梁滑落。
与此同时——
契约那头。
那片濒死的黑暗中。
那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光,猛地颤了颤。
然后——
如同干涸了千万年的河床突然迎来滔天洪水!
如同冰封了无数岁月的冻土突然被岩浆贯穿!
温暖。
难以形容的、仿佛浸泡在母亲子宫羊水中的、绝对安全的温暖。
带着云芷气息的、精纯而霸道的生命力,如同狂暴却温柔的洪流,狠狠冲进了萧绝那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冲进了他千疮百孔的经脉,冲进了他正在坏死冻结的血肉,冲进了他即将溃散的灵魂!
“嗬——!”
远处,倒在血泊中、胸膛塌陷、生机几乎断绝的萧绝,身体猛地剧震!
他那双已经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原本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猛地变得粗重而急促!
胸膛处那片正在蔓延的紫黑色坏死区域,蔓延的速度骤然停滞!
甚至,在最边缘的位置,被那股涌入的温暖生命力一冲,紫黑色竟然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
褪去!
虽然只是边缘微不足道的一小圈。
虽然坏死的核心区域依旧触目惊心。
但——
停止了恶化!
萧绝,被从彻底死亡的悬崖边,硬生生拽回来了一步!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云芷知道,仅仅靠生命力灌注,只能暂时吊住萧绝一口气。
他胸口的邪力侵蚀太深,脏腑破损太重,骨骼碎裂太多。
如果不能及时治疗、清除邪力、修复创伤,他依旧会死。
而且会死得更痛苦。
所以——
在将生命力疯狂渡送过去的同时,云芷的左手,动了。
她的左手一直垂在身侧,五指深深抠进瓦砾,指甲翻裂,鲜血淋漓。
此刻,这只手猛地从瓦砾中拔出,带起一片碎石和血沫。
然后,这只染血的手,凌空一抓!
不是抓向实物。
而是抓向虚空中,那些因为玄玑吞噬国运、战斗余波而变得紊乱不堪的……
天地灵气!
“来!”
云芷嘶声低喝!
她的画皮师血脉在这一刻沸腾到极致,灵觉全面张开,仿佛与这片天地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共鸣!
方圆十丈内,那些游离的、混乱的灵气,如同听到了君王号令的士兵,猛地朝她的左手汇聚而来!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那支抵在眉心的画笔,动了。
不是刺,不是划。
而是点。
笔尖离开眉心,带起一滴混合了鲜血与灵气的、晶莹剔透的血珠。
笔锋蘸着这滴血珠,在空中——在萧绝所在方向的那片虚空,开始作画!
不是画在纸上。
而是画在天地之间!
“第一笔——”
笔锋划过虚空,留下一道澹青色的、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光痕!
光痕凝而不散,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散发出清新的、如同初春雨后竹林般的气息。
“第二笔——”
笔锋回转,与第一笔交错,勾勒出一片舒展的、嫩绿的新叶虚影。
新叶舒展,仿佛能听见生命萌芽的细微声响。
“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
云芷的手腕翻飞,笔走龙蛇,速度快得只剩残影!
每一笔落下,都有一道澹青色的光痕在空中凝结,彼此勾连、组合、衍化……
渐渐的,一幅由纯粹光痕构成的、巨大而复杂的画卷虚影,在萧绝身体上方的虚空中,缓缓成型!
画卷之中,春风拂过细雨,草木抽枝发芽,溪流解冻潺潺,大地回春复苏……
无穷无尽的、温和却坚韧的生机之意,从画卷虚影中弥漫开来!
《春风化雨图》!
不是之前那种功能性的、短暂生效的符图。
而是云芷以自身精血为墨,以天地灵气为纸,以画皮师血脉与灵魂为引,绘制出的——
治愈系本源画境!
此图一成——
“嗡——!!”
画卷虚影猛地一震,然后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化作无数细密的、澹青色的光点,如同春日细雨,温柔地洒落在下方萧绝的身上。
光点融入他的皮肤。
融入他的伤口。
融入他坏死发黑的血肉。
融入他碎裂的骨骼。
融入他受损的脏腑。
“嗤嗤……”
萧绝胸口那片紫黑色的坏死区域,与澹青色光点接触的刹那,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冰雪,冒起了浓郁的黑烟!
邪力被净化!
坏死被遏制!
破损的血肉,在光点的滋养下,开始以极其缓慢、却真实可见的速度……
再生!
虽然速度很慢,虽然再生的血肉还很脆弱。
但——
在愈合!
萧绝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胸膛的起伏,虽然微弱,却有了节奏。
那双涣散的瞳孔,重新开始聚焦,虽然依旧空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
他身下蔓延的血泊,停止了扩大。
契约那头传来的生命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坠落,而是开始……
缓慢回升!
云芷的脸色,却在这一刻,惨白如白纸。
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大半。
皮肤上的龟裂纹路越来越多,仿佛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献祭生命本源,加上强行绘制《春风化雨图》,几乎榨干了她的一切。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中嗡嗡作响,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但她咬着牙。
死死咬着。
笔锋,依旧在虚空中,艰难地、颤抖地,勾勒着《春风化雨图》最后的笔画。
不能让图散。
图一散,萧绝就真的没救了。
所以,不能停。
就算死,也要把这幅图……
画完!
然而——
她忘了。
或者说,她不是忘了,而是顾不上。
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忘了头顶那只越来越近的黑暗手掌。
忘了那个被她用绘影兵团干扰、被她用生命力献祭和《春风化雨图》彻底激怒的——
玄玑。
“很好。”
玄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冰冷。
平静。
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怒意。
他已经走到了云芷身前。
那只黑暗手掌,悬停在她头顶不足三尺的地方。
掌心的旋涡缓缓旋转,散发着吞噬一切的光芒。
但玄玑没有立刻拍下。
他只是低头,看着这个跪坐在地上、头发灰白、七窍流血、却依旧倔强地抬着手、在虚空中为另一个人绘制治愈画卷的女人。
看着那幅笼罩在萧绝身上的、散发着勃勃生机的《春风化雨图》。
紫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不是欣赏,不是赞叹。
而是……
厌恶。
一种对“生机”、“治愈”、“牺牲”这些美好概念的本能厌恶。
“在本座面前……”
玄玑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不是那只吞噬的手掌。
而是左手。
食指伸出,指尖缭绕着一缕凝练到极致的、紫黑色的邪气。
“……玩这种把戏。”
他的食指,对着云芷那只正在虚空中作画的左手——
轻轻一划。
“嗤——!”
没有声音。
只有一道紫黑色的细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划破薄纸,瞬间划过虚空,划过云芷左臂的……
衣袖。
以及衣袖下的皮肉。
“噗——”
云芷的左臂衣袖,从肩膀到手肘,如同被无形的利刃裁剪,整整齐齐地碎裂、飘落。
露出下方白皙的手臂。
以及手臂上,一道突然出现的、深可见骨的……
伤口。
伤口从左肩胛骨下方开始,斜斜划过整条上臂,一直延伸到肘关节!
皮肉翻卷,白骨裸露!
鲜血,如同炸开的水袋,勐地从伤口中狂喷而出!
“呃——!”
云芷的身体猛地一颤!
左臂传来的、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过的剧痛,让她几乎瞬间昏厥!
她握着画笔的右手,猛地一抖!
空中那幅尚未完成的《春风化雨图》,剧烈震颤,光痕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
而更可怕的是——
那道伤口中,紫黑色的邪气如同活物般钻了进去,疯狂侵蚀着她的血肉、经脉、骨骼!
剧痛!
冰冷!
麻木!
毁灭!
云芷的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紫黑、肿胀、坏死!
“咳……咳咳!”
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大口的鲜血。
眼前阵阵发黑。
意识开始模糊。
握着画笔的右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空中的《春风化雨图》,光芒越来越黯澹。
契约那头,萧绝刚刚开始回升的生命气息,再次出现了波动。
玄玑收回了手指。
指尖那缕邪气缓缓消散。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云芷,看着她那条迅速坏死的手臂,看着她惨白如鬼的脸,看着她依旧不肯放下的、颤抖的右手。
紫金色的眼眸中,那丝厌恶,渐渐变成了……
玩味。
“继续画。”
玄玑的声音,平静无波。
“让本座看看……”
“你能为这个人,做到什么程度。”
“能在本座面前,撑到第几笔。”
他负手而立。
不再攻击。
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眸,如同看一场有趣的戏剧般,看着云芷。
看着她如何与剧痛对抗。
看着她如何与坏死的左臂对抗。
看着她如何与即将溃散的《春风化雨图》对抗。
看着她如何……
垂死挣扎。
云芷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得稀烂,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她的左臂,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紫黑色蔓延到了肩膀,坏死正在向躯干蔓延。
她的右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空中的《春风化雨图》,只剩最后几笔,却怎么也画不下去。
契约那头,萧绝的生命气息,又开始缓缓坠落。
眼前,是玄玑那双冰冷玩味的眼睛。
耳边,是他平静却残酷的声音。
绝望吗?
当然绝望。
痛苦吗?
当然痛苦。
想放弃吗?
想。
太香了。
只要放下笔,只要不再对抗,只要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痛苦就会结束。
一切都会结束。
云芷的右手,缓缓垂下。
笔尖,离开了虚空。
玄玑的眼中,闪过一丝无趣。
果然。
蝼蚁就是蝼蚁。
然而——
就在笔尖即将彻底落下的刹那。
云芷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有些涣散的眸子,死死盯住了玄玑的眼睛。
她的嘴角,扯起了一个极其难看的、混合着血沫的……
笑容。
然后——
她的右手,猛地抬起!
不是继续画《春风化雨图》。
而是将那支笔尖染血的画笔,狠狠朝着自己那条已经完全坏死、紫黑肿胀的——
左臂!
刺了下去!
“噗嗤——!”
笔锋贯穿皮肉,刺入骨骼!
剧痛!
但这一次,云芷没有惨叫。
她只是死死咬着牙,握着画笔的手,勐地一拧!
“卡察!”
左臂臂骨,被她自己,用笔锋——
硬生生撬断!
然后——
她的右手,握着那支刺穿了左臂骨、染满了自己鲜血的画笔,再次抬起!
笔尖,对准了虚空。
对准了那幅即将溃散的《春风化雨图》。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最后一笔——”
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
笔锋落下!
带着左臂的骨血!
带着几乎溃散的意志!
带着某种斩断一切、向死而生的决绝!
“——我画给你看!”
笔落。
图成。
《春风化雨图》光芒大盛,彻底笼罩萧绝。
而云芷的左臂,无力地垂下。
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
晃晃荡荡。
鲜血,如同瀑布般涌出。
她的眼前,彻底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