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盟立起来后,日子好像一下子松快了些。
清徽香坊的生意稳中有升,每日少则几百文,多则一两千文的进账。王婆子每日数钱数得眉开眼笑,周瑾忙着调配新方,陈砺把护院队操练得越发像模像样。
沈清徽却不敢松这口气。
她知道,刘记不会就这么算了。
果然,立秋那日,消息传来了。
王婆子从县城回来,脸拉得老长,一进门就嚷:“大家!刘记又出幺蛾子了!”
沈清徽正在院子里晒草药,闻言抬起头:“怎么说?”
“降价了!降到一文五一块!”王婆子气得直拍大腿,“还在铺子门口挂了个大牌子,写着‘赔本赚吆喝,让利老百姓’!我呸!赔本?他那劣质料,一文五都有的赚!”
沈清徽放下手里的艾草,拍了拍手上的灰:“铺子里生意怎么样?”
“能怎么样?”王婆子撇嘴,“那些贪便宜的又围上去了!今儿个上午,刘记门口排了老长的队!咱们铺子……就三五个客人。”
她越说越气:“大家,咱们是不是也该降降价?他卖一文五,咱们卖八文,实在差太多了!”
沈清徽没接话,走到井边打了桶水洗手。井水凉丝丝的,冲在手上,让人清醒。
“周瑾呢?”她问。
“在工坊呢,说是试新方,要用到石见穿,正发愁量不够……”
“让他来一趟。”
周瑾来得很快,额上还沾着草屑,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上头密密麻麻记着配料比。
“东家,您找我?”
“石见穿还剩多少?”沈清徽问。
周瑾一愣:“约莫……还能用半个月的量。学生正想跟您说,这药材稀罕,药铺里存货不多了。若是要长期用,得想法子寻个稳定的来路。”
沈清徽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新方试得如何?”
“有七八分把握了。”周瑾翻开本子,“学生试着把石见穿的量减了半分,添了少许陈皮,香气更温和,安神效果却不减。只是……这成本又高了半文。”
王婆子一听就急了:“还高?咱们的香已经比刘记贵好几倍了!”
沈清徽却问:“若是按这新方做,一块香成本多少?”
周瑾算了算:“若是用料都按最好的,成本得七文。若是用次一等的料,能压到六文。”
“用最好的。”沈清徽拍板,“不光要用最好的料,包装也要再讲究些。素锦袋的,在袋口绣上咱们的莲花纹。油纸包的,纸要用最好的桑皮纸,裁得方正,包得整齐。”
周瑾连连点头,却又迟疑:“东家,这成本一高,售价……”
“售价不变。”沈清徽道,“绣袋的二十文,素锦袋的十五文,油纸包的十二文,试用装八文——一分不涨。”
王婆子瞪大眼睛:“那咱们赚什么?”
“赚名声。”沈清徽看向她,“王婆婆,你明日去县城,找老钱头。让他茶馆里那些常客都知道——清徽坊的香,用料又升了一等,价钱却一分不涨。为的,就是让百姓用上真东西。”
周瑾恍然:“东家是要……用品质说话?”
“对。”沈清徽站起身,走到那丛薄荷前,“刘记可以降价,可以赔本赚吆喝。但咱们不能降。咱们一降,就跟他一样了。”
她转回身,目光清亮:“他要打价格战,咱们就打品质战。他降价,咱们升品质。让百姓自己比,自己选。”
王婆子似懂非懂,却还是点头:“老婆子明白了,这就去办!”
她匆匆走了。周瑾也回工坊继续试方。
院子里又静下来。
沈清徽独自站着,看着天边慢慢聚拢的云。
要变天了。
果然,第二日,雨就下来了。
不是夏日的雷雨,是秋日的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
沈清徽撑伞去了趟工坊。工坊里却热闹得很,赵师傅带着人赶制新一批的香,说是周瑾的新方成了,香气比之前的更醇和。
她拿起一块新制的香,细细闻了。艾草的清苦,柏子的温润,陈皮的微辛,还有石见穿那极淡的清气——层层叠叠的,像秋日山林里的味道。
“是好。”她点头。
周瑾搓着手笑:“学生也是觉得好。只是东家,这石见穿……”
“我来想法子。”沈清徽放下香,“你先紧着这批香做,能做多少做多少。”
从工坊出来,雨还没停。她撑着伞,慢慢往回走。
路过田埂时,看见几个农人正在抢收稻子,雨下得突然,稻子还没全熟,可再不收,怕是要烂在地里。
她站住脚看了会儿。
有个老农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见她,咧嘴笑了:“沈东家!”
是李老汉,从前李家的佃户,如今租了她名下的田。
沈清徽走过去:“李伯,这雨……”
“唉,没办法,得抢收。”李老汉摇头,“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再让雨泡了,就更完了。”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插话:“东家,咱们这稻子收了,能卖给您工坊不?听说您工坊收粮食?”
沈清徽一愣:“工坊收粮食做什么?”
“喂牲口啊!”汉子道,“您那工坊如今养着十来头驴,日日要吃料。外头买多贵,咱们这新收的稻子,晒干了当饲料,划算!”
沈清徽这才想起,工坊确实养了驴,是拉磨运货用的。这事儿一直是王婆子在管,她没过问。
“成。”她点头,“等稻子收了,晒干了,送到工坊去过秤,按市价算。”
汉子们乐了,干得更起劲。
沈清徽看着他们在雨里忙碌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
石见穿……是不是也能种?
她记得周瑾说过,石见穿多生于深山石缝。可既然能生,就该能种。
若是能在村里找块地,试着种些草药,不光是石见穿,艾草、薄荷、香薷……这些工坊常用的料,都能自己种。
自己种,成本能降,来路也稳。
她撑着伞往家走,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到了家,她没进屋,径直去了书房。研墨铺纸,开始列单子。
要种的草药,要雇的人手,要寻的地块,要备的种子……
正写着,院门忽然被拍得山响。
“东家!东家开门!”
是陈砺的声音,又急又重。
沈清徽放下笔,快步去开门。
门一开,陈砺浑身湿透地冲进来,脸色铁青:“东家,出事了!”
“慢慢说。”
“刘记……刘记找人闹事!”陈砺喘着粗气,“在咱们铺子门口,说用了咱们的香,身上起疹子,要赔钱!”
沈清徽心一沉:“人呢?”
“还在铺子门口闹呢!王婆婆和周小相公在那儿顶着,属下先回来报信!”
“走。”沈清徽转身进屋,拿了伞,又取了个小布包揣怀里,“去看看。”
雨还在下,马车走得慢。到县城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清徽香坊门口围了一大圈人,吵吵嚷嚷的。王婆子的声音尖利地响着:“你胡说八道!咱们的香卖了这些天,从没出过这种事!”
一个粗壮汉子坐在地上,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几处红点:“咋不是你们的香?我昨儿在你们这儿买的!用了就痒,今儿就起疹子了!”
旁边几个混混模样的人跟着起哄:“赔钱!必须赔钱!”“黑心商贩,卖伤人的东西!”
周瑾脸涨得通红,想争辩,却被人群挤得站不稳。
沈清徽拨开人群走进去。
王婆子见她来了,像见了救星:“大家!您可来了!这人胡搅蛮缠!”
那汉子看见沈清徽,眼睛一亮,嗓门更大了:“你就是东家?来得正好!你们卖伤人的香,今儿不赔钱,咱们没完!”
沈清徽没理他,先看向周瑾:“没事吧?”
周瑾摇头,低声道:“东家,这人手臂上的疹子……不像真的。”
沈清徽点点头,这才看向那汉子:“这位大哥,你说用了我们的香起疹子,香呢?”
汉子一愣:“用完了!”
“用完了?”沈清徽微微挑眉,“一块香能点三四个时辰,你昨儿买的,今儿就用完了?”
“我……我点多不行啊!”汉子梗着脖子。
“那香灰呢?”沈清徽又问,“咱们的香烧完,灰烬是泛青的。你把灰拿来,咱们验验。”
汉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旁边看热闹的有人起疑了:“对啊,灰呢?”“不会是来讹钱的吧?”
混混里有个尖嘴猴腮的跳出来:“灰早倒了!谁还留着那玩意儿!”
沈清徽笑了:“这位大哥,你方才说,用了我们的香就痒,今儿就起疹子。可你这疹子……”
她走近两步,细细看了看那红点:“瞧着,倒像是用茜草汁涂的。”
汉子脸色一变。
沈清徽从怀里取出那个小布包,打开,里头是一小撮白色粉末。
“巧了,我这儿有点石见穿粉。”她捻起一点,“这东西兑水涂在皮肤上,能显出红点,过几个时辰就消——跟这位大哥手臂上的,一模一样。”
她把粉末递给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者:“大爷,您见识多,瞧瞧是不是?”
老者接过,凑到鼻前闻了闻,又沾了点水抹在手背上——果然显出淡红色。
“真是茜草!”老者惊呼。
人群哗然。
汉子脸都白了,爬起来想跑,被陈砺一把按住。
那几个混混见势不妙,也想溜,却被看热闹的人围住了,都是街坊邻居,平日最恨这种讹人的。
沈清徽看向众人,声音清晰:“各位父老乡亲,咱们清徽坊做生意,讲究个‘真’字。料要真,工要真,价要真。有人想用下作手段坏咱们名声,咱们不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她顿了顿,看向那汉子:“这位大哥,我不报官,也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有什么招,明着来。暗地里使绊子,没意思。”
汉子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带着那几个混混,在众人的唾骂声中溜了。
人群渐渐散去。
王婆子抹了把汗:“大家,您怎么知道那是茜草?”
沈清徽没答,只道:“收拾收拾,照常做生意。”
她走进铺子,在柜台后坐下。
手心里都是汗。
她知道刘记会反扑,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下作。
还好,她早有防备。
那包石见穿粉,是她特意带的,本是想给老钱头他们看看,没想到用在这儿了。
周瑾跟进来,低声道:“东家,刘记这是狗急跳墙了。”
“嗯。”沈清徽点头,“所以咱们更得稳住。传话下去,铺子里所有香,今日起,买一块送一小包试用装。就说……秋日燥,送大家试试安神香。”
王婆子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既能促销,又能让更多人试咱们的香!”
果然,这消息一传出去,下午铺子里又热闹起来。
买一块香,得两块试用,划算。试用装虽小,却能让更多人尝到清徽香的味道。
到了傍晚盘点,竟比前几日卖得还好。
王婆子乐得合不拢嘴:“大家,您这手高明!刘记想搞臭咱们,反倒让咱们生意更好了!”
沈清徽却笑不出来。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刘记又使了几招。
先是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清徽坊的香卖得贵,是黑心商贩。
可这谣言没传开,孙大夫在茶馆里说了话:“药材有好坏,价钱有高低。嫌贵,可以买便宜的。但要说人家黑心,得凭良心。”
接着刘记又把价格降到一文,真是赔本赚吆喝了。
可买的人却少了。
为啥?
老钱头茶馆里传开了:刘记那香,用料不干净,点了咳嗽。便宜是便宜,伤了身子不值当。
还有人说,亲眼看见刘记的伙计,把发霉的艾草掺进香里。
是真是假不知道,但话传开了,就有人信。
到了第八日,刘记撑不住了。
王婆子从县城回来,满脸喜色:“大家!刘记关门了!”
沈清徽正在院子里翻晒草药,闻言抬起头:“关门?”
“可不是!”王婆子眉飞色舞,“铺子门板都上了,门口贴了张纸,写着‘东家有恙,歇业数日’。可我打听过了,刘胖子根本没病,是赔不起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他降到一文钱,一块香顶多赚半文。咱们同盟那几家,都不卖他的货。他那作坊每日出的香,大半堆在仓库里,卖不出去。本钱压着,利息滚着,不垮才怪!”
沈清徽放下手里的草药,轻轻舒了口气。
赢了。
这场仗,赢了。
可心里头,却没多少欢喜。
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东家?”周瑾从工坊那边过来,见她神色不对,“您怎么了?”
沈清徽摇摇头:“没事。刘记那边,盯着些。看他后续怎么处置。”
“学生明白。”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清徽香坊的生意越来越好,不光县城里的人来买,连邻县都有人慕名而来。同盟那几家铺子,从这儿进货去卖,也赚了不少。
王婆子每日数钱数得手软,周瑾又琢磨出了新方子,陈砺把护院队扩到了三十人。
一切都好。
可沈清徽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这日午后,她独自去了后山。
秋日的山,层林尽染。枫叶红了,银杏黄了,松柏还是青的,层层叠叠的,像打翻了的颜料盘。
她走到半山腰,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
山风凉飕飕地吹着,带着草木的清气。
她想起前世,在宫里的时候。
也常有这样的午后,她独自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看着满园秋色,心里空落落的。
那时候空,是因为深宫寂寥,前程未卜。
如今空,却是为什么?
她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这场仗赢得太容易?
或许是因为,刘记垮了,她却没觉得多痛快?
或许是因为……她越来越习惯这些算计、这些争斗,就像前世在宫里一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
“沈姑娘好雅兴。”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沈清徽回头,谢长渊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一身青衫,手里拿着根竹杖,像是来登山的。
“谢公子。”她起身。
“坐,不必拘礼。”谢长渊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看着远处的山色,“这儿的景致好。”
“谢公子怎么来了?”
“听说刘记垮了,来看看你。”谢长渊转头看她,“没想到你倒躲到山里来了。”
沈清徽垂下眼:“没什么好看的。”
“心里不痛快?”谢长渊问得直接。
沈清徽沉默片刻,轻声道:“也说不上不痛快。就是……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谢长渊笑了,“赢了还没意思?”
“赢是赢了。”沈清徽看着远处的山岚,“可这赢法……跟从前在宫里,没什么两样。”
谢长渊静静听着。
“算计,争斗,打压,结盟……”沈清徽声音轻轻的,“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身份,做的还是这些事。”
“觉得厌倦了?”
“有点。”沈清徽坦白,“可又不能不做。工坊里那么多人指着吃饭,跟着我的人指着活路。我不争,他们就不好过。”
谢长渊点点头,没说话。
山风呼呼地吹着,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过了许久,谢长渊才开口:“沈姑娘,你可知我为何从京城来这小县城?”
沈清徽摇头。
“我父亲是京官,不大不小,四品。”谢长渊声音平静,“我在京城,可以做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等父亲安排个闲职,混一辈子。”
他顿了顿:“可我不愿意。所以我来了这儿,做点小生意,读点闲书,过点清静日子。”
沈清徽看着他。
“可清静日子,也得有本事守。”谢长渊笑了,“刘记这样的,你不争,他就来抢你的清静。你退了,他就进一步。到最后,你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他看向沈清徽:“所以争,不是坏事。关键是,为什么争。”
沈清徽心头一震。
“你争,是为了护着工坊那些人,是为了让百姓用上放心东西,是为了让这市场有个规矩。”谢长渊声音温和,“这跟你从前在宫里争,不一样。”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沈姑娘,别想太多。路还长,慢慢走。”
他说完,拄着竹杖,慢慢往山下走。
沈清徽坐在石头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间。
许久,她才站起身。
山风更大了,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她看着远处的群山,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是啊,路还长。
刘记垮了,还会有张记、李记。
这世上的争斗,永远不会停。
可只要她记得为什么争,为谁争——这路,就能走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下山。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擦黑了。
院子里亮着灯,厨房飘出饭菜香。王婆子在灶前忙活,周瑾在堂屋对账,陈砺在院里劈柴。
一切如常。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景象,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忽然就散了。
换成了满满的,踏实的暖意。
“大家回来了?”王婆子探头出来,“饭马上好,您先歇歇!”
沈清徽笑了:“好。”
她走进屋,在灯下坐下。
桌上摊着账本,旁边放着几块新制的香。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是秋日山林的味道。
她拿起一块,细细闻着。
忽然就明白了。
她争,不是为了赢谁。
是为了护住这盏灯,这顿饭,这份寻常日子里的暖。
这就够了。
窗外,秋虫唧唧。
屋里,灯火温暖。
她知道,这场关于仿冒品的仗,算是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