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皇城西北角的废置值房内,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出两张面孔:一张苍老惊恐,布满皱纹;一张年轻沉静,眼眸在暗影中格外清明。
赵元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按照林清砚交代的方法,让两名便衣侍卫在亥时末“换班巡查”时,“顺路”将西小门的老李头“请”到了这里。没有捆绑,没有呵斥,只一杯掺了微量安神药的温茶,让这老宦官迷迷糊糊跟着来了。
此刻药效渐退,老李头蜷在破木椅上,脸色发白,嘴唇哆嗦:“赵……赵理事,这、这是何意?老奴只是守夜的贱役……”
“李公公不必惊慌。”赵元启尽量让声音温和,将油灯往前提了提,“只是有些事,想请您帮忙回忆回忆。”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那颗从周廷芳玉佩绦穗上瞥见的**深绿色玉珠**的仿制品——林清砚让人按苏晓月描述紧急赶制的。
“您可见过此类玉珠?或类似成色、纹样的饰物?”
老李头眼神闪烁,飞快地瞟了一眼,连忙摇头:“没、没见过……老奴眼拙,哪认得这些贵人之物……”
“那这个呢?”赵元启又取出一小块灰布,上面沾着少许**白色粉末**——正是从科学院西墙外第二次发现的毒粉中分离出的砒霜碎末,经薛静处理已无害化。
老李头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汗。
赵元启紧紧盯着他:“李公公,您每夜子时后‘巡查火烛’,可真是尽职。但西小门外墙根下埋的东西,您是真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却不说?”
“老奴不知!老奴什么都不知道!”老李头猛地站起,又腿软跌坐回去,声音发颤,“赵理事,老奴在宫里三十年了,一向安分守己,您不能、不能冤枉老奴啊……”
赵元启不再逼问,只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慢条斯理地翻看。那是内务府记档的副本,记录着所有宫人杂役的履历、月银、赏罚。
“李有福,景隆十五年入宫,原在浣衣局。景隆二十二年,因失手打碎贵妃玉盏,本该杖毙,却得当时还是美人的太后一句话,免死调往冷宫值守。天启元年,太后掌权,您被调入御花园。天启七年,陛下亲政,您主动请调至新建的科学院,甘愿守西小门……”
他每念一句,老李头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三十年来,您月银从未超过三两,家中却置办了京郊二十亩良田,还在南城给侄子开了间绸缎铺。”赵元启合上册子,“李公公,您这‘安分守己’,代价不菲啊。”
沉默在狭小的值房里弥漫。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
良久,老李头佝偻的背脊彻底塌了下去。他抬起浑浊的眼睛,声音嘶哑:“赵理事……老奴、老奴也是没法子。他们……他们攥着老奴侄子的命。”
“他们是谁?”赵元启倾身。
“老奴不知真名……”老李头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枚东西,和赵元启手中仿制品几乎一模一样的**深绿色玉珠**,“每次……都是夜里,窗台上放一封信,一枚珠子。按信上说的做,第二天窗台就会多一袋银子。若不照做……侄子的铺子就会出事,第一次是货被烧,第二次是伙计被打断腿……”
“信呢?”
“每次看完就烧了,这是规矩。”老李头攥紧玉珠,“最近一次,是半月前。信上说……留意科学院化生部新制的‘放大镜’,若有图纸或实物,记下特征,报于西市‘陈记棺材铺’的掌柜。”
赵元启心头一震——对方果然盯上了显微镜!
“你还知道什么?比如给你玉珠的人,有什么特征?”
老李头努力回忆:“老奴只远远见过一次背影……是个女人,身材高挑,戴着帷帽,走路时左脚似乎微跛。说话声音很哑,像被火燎过。”
女人?跛脚?哑嗓?
赵元启迅速记下,又追问:“陈记棺材铺的掌柜,你见过吗?”
“去过一次,交消息。那掌柜五十来岁,右脸上有块红色胎记,左手缺了小指。铺子里……有股很重的檀香味,但后堂隐约有药味。”
线索一点点拼凑。赵元启不敢久留,让侍卫将老李头暂且安置在值房“休息”,自己火速赶往养心殿。
养心殿内,苏晓月、林清砚、云无涯三人对坐,听完赵元启的禀报。
“女人,跛脚,哑嗓……”云无涯反复念着这几个特征,忽然抬眼,“陛下,草民想起一个人。前朝国师府被焚那夜,有一女官拼死从火场救出国师幼女,自己却烧成重伤。传闻那女官容貌尽毁,喉嗓被烟熏坏,左腿被垮塌的房梁砸断。国师失踪后,此女亦不知所踪。”
“国师幼女当时多大?”
“约莫……五六岁。”
苏晓月默算时间。若那幼女活着,如今该二十五六岁。而暗荆组织二十年前转入地下,时间恰好相接。
“所以,可能是国师幼女继承了暗荆?或者,那救人的女官本就是暗荆成员,带着幼女隐入组织?”林清砚分析道。
“都有可能。”云无涯神色凝重,“但若真与国师血脉相关,那暗荆对‘新学’的敌意,恐怕还掺杂着更复杂的执念——国师一生心血毁于‘技可通神’的理念,其传人或许视一切技术创新为禁忌,甚至……为诅咒。”
苏晓月揉了揉眉心。这潭水比她预想的更深。但眼下有更紧迫的事:“陈记棺材铺,必须立刻监控。但绝不能打草惊蛇。”
“臣已安排人手,扮作丧家,明日一早去铺子‘订棺材’,探探虚实。”林清砚道,“另外,周廷芳那边……他今日散朝后,去了城东的‘静心茶舍’,独坐半时辰。茶舍老板是他远房表亲,但背景干净,暂无异常。”
“继续盯。”苏晓月顿了顿,“还有,老李头说的檀香味和药味……让薛静准备一下,明日朕要去一趟科学院。”
次日巳时,苏晓月再次来到化生部实验室。这一次,她让薛静取来了暗荆第二次投放的毒粉样本,以及老李头描述的那种“深绿色玉珠”的粉末刮屑——赵元启已设法从老李头那颗珠子上刮下少许。
“陛下请看。”薛静将毒粉置于显微镜下,调整透镜。
苏晓月俯身观察。放大三十倍后,砒霜碎末呈现尖锐的晶体状,苦艾粉则是细碎的植物纤维。但在这两者之间,她看到了一些**极微小的、规则排列的黑色颗粒**,排成类似蜂巢的六边形网格。
“这是……”
“民妇也觉蹊跷。”薛静低声道,“这些黑色颗粒非天然矿物,似经特殊炼制,排列如此规整,绝非偶然。”她又换上玉珠刮屑的玻片。
这一次,景象更令人心惊。在玉珠的翡翠基质中,竟然嵌着无数**更微小的金色光点**,那些光点同样排列成有序的阵列,在透光下隐隐流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苏晓月猛地直起身,背脊发凉。这种微观层面的有序结构,这种“非自然”的排列方式……让她瞬间联想到那个已经遥远的科幻线,联想到“织网”的数据流、混沌能量的纹路。
难道暗荆使用的药物和信物中,竟然蕴含着某种……**超越这个时代科技水平的技术**?
“薛娘子。”苏晓月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样本,除了你我,还有谁接触过?”
“毒粉是陈老移交,玉珠刮屑只赵理事经手。”薛静意识到事态严重,“陛下,这些纹样……民妇翻遍古籍,闻所未闻。”
苏晓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她多虑了。但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这个世界的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今日所见,列为绝密。”她沉声道,“所有样本封存,显微镜亦收入暗格。对外只说朕来查看止血草长势。”
离开化生部时,苏晓月在廊下遇见匆匆赶来的赵元启。
“陛下,陈记棺材铺有动静。”他压低声音,“今晨我们的人去订棺材,那掌柜胎记、断指特征皆符。但更关键的是——那人在记录尺寸时,用的毛笔笔杆末端,镶着一颗**深绿色玉珠**。”
“确认了?”
“确认。且铺子后堂确实有浓重药味,我们的人借口‘老人有咳疾,想顺带抓副药’,掌柜却推说‘只卖棺材,不管医药’,神色有异。”
苏晓月沉吟片刻:“先按兵不动。铺子周围布控,所有进出之人,暗记相貌特征。尤其是……女人,高挑,跛脚。”
“是。”
回宫的马车上,苏晓月闭目整理思绪。暗荆、国师、微观有序结构、疑似高科技的痕迹……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旋转,却始终拼不成完整的图景。
她忽然想起穿越之初,那个将她带来这个世界的模糊力量。想起在混沌心源中窥见的宏大真相。难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古代世界,背后也缠绕着更古老的因果?
傍晚,林清砚呈上一份密报。
“陛下,监视周廷芳的人发现,他今日申时,悄悄去了一趟城西的**废弃报恩寺**。寺中并无僧侣,荒废多年。他在大殿残佛前驻足约一刻钟,似乎在等什么人,但最终未见人影,独自离去。”
“报恩寺……”苏晓月指尖轻敲案几,“查这座寺的来历。”
“已查过。”林清砚神色异样,“报恩寺建于前朝景隆初年,乃是当时的国师为还愿所建。寺中曾有一尊国师亲手雕刻的**玉佛**,据传佛心嵌有奇石,能测吉凶。前朝覆灭时,玉佛不知所踪。”
又是国师。
苏晓月起身走到窗前,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这座皇城,这个帝国,乃至她所见的整个世界,仿佛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而她刚刚触到一根微微颤动的丝线。
“清砚。”她忽然开口,“你说,若暗荆真的掌握着某种……超越时代的知识或技术,他们的目的,真的只是扼杀‘新学’吗?”
林清砚沉默良久,缓缓道:“臣不敢妄断。但臣以为,凡力量,必有源头。暗荆隐匿二十年,如今因科学院而现踪,或许……陛下推动的‘新学’,无意中触碰了某个他们必须守护,或必须掩盖的‘源头’。”
源头。
苏晓月想起显微镜下那些规则排列的黑色颗粒与金色光点。想起云无涯描述的国师“技可通神”的理念。想起在混沌心源中,那个关于“秩序始点”与“生命源代码”的宏大秘密。
她转身,眸色深不见底。
“传令赵元启:明日,朕要亲自去一趟报恩寺。不要声张,只要你和两名最可靠的暗卫跟随。”
夜色渐浓,养心殿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而遥远的城西废寺中,残破的佛龛深处,那尊失踪多年的玉佛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极微弱的**绿色荧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