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牌在御书房的长案上搁了整整一夜。烛火换过三巡,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靛青,苏晓月仍坐在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冰冷徽记上的荆棘纹路。
前朝秘卫“暗荆”。
这个名号,她只在云无涯当年闲谈时听过寥寥数语。那是前朝覆灭前最神秘的影子力量,据说成员皆选自孤儿,经严酷训练,精于潜伏、刺探、暗杀,甚至擅长以药物、谣言制造混乱。前朝亡国时,这支力量并未如正规军般殉国或投降,而是悄然消散于市井,成为一段真假难辨的传说。
“若暗荆真存于世,二十年蛰伏,如今现身……”苏晓月低声自语,眸光锐利如刀,“目标绝不只是破坏几畦药田。”
她推开窗,晨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涌入。皇城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清晰起来,飞檐斗拱,秩序井然。但在这井然之下,暗流已开始翻涌。
“陛下。”林清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云无涯已至京郊,递了密信请求入宫。”
苏晓月转身:“传他即刻觐见。走西偏门,避人耳目。”
辰时三刻,云无涯一身青灰色布衣,悄然踏入御书房。七年时光未在他脸上刻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总含三分笑意的狐狸眼里,多了些沉淀的倦色。
他未行大礼,只微微躬身:“草民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苏晓月示意他看案上铜牌,“认得此物吗?”
云无涯上前两步,目光落在铜牌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伸手欲取,又停住,抬眼看向苏晓月:“陛下从何处得来?”
“科学院外,潜入者遗落。”苏晓月简略说明近日之事,“你曾说暗荆随前朝而逝。如今看来,他们只是睡着了。”
云无涯沉默良久,终于拿起铜牌,指腹擦过徽记:“荆花令……暗荆三级头目的信物。一级金荆,二级银荆,三级铜荆。持此令者,可调动一府之内的暗桩,执行刺杀、破坏、情报搜集等务。”
“三级头目?”林清砚蹙眉,“为破坏药田,出动此等人物?”
“药田只是幌子,或顺手为之。”云无涯摇头,“暗荆行事,向来一石数鸟。他们真正目标,恐怕是——”他看向苏晓月,“科学院本身。或者说,是陛下欲借科学院推行的‘新学’。”
他放下铜牌,声音低沉:“先父……曾是前朝翰林,晚年私下编纂野史,曾提过一桩秘闻。暗荆末代统领‘荆首’,在前朝覆灭前三月,曾密见国师。两人争论一夜,不欢而散。翌日,国师府起火,所有典籍手稿焚毁,国师不知所踪。而暗荆自此转入地下。”
“争论内容?”苏晓月追问。
“无人知晓。但先父猜测,或与国师晚年痴迷的‘奇技’有关。”云无涯缓缓道,“那位国师,不仅通晓星象历法,更擅机关术数,曾造出可自行行走的木牛、能测风雨的铜鸟。他坚信‘技可通神’,欲集天下巧思,编一部《万机要略》。而暗荆……历来视此类‘奇技淫巧’为动摇国本之物。”
苏晓月与林清砚对视一眼。
“你的意思是,暗荆的‘理念’,是维护某种……传统秩序?反对技术革新?”
“不止。”云无涯苦笑,“暗荆信奉‘至简至纯’。他们认为,国家稳固在于农桑为本、礼法森严、上下分明。任何可能打破平衡的新事物——无论是新技艺、新思想,还是能让平民获取力量的新知识——都需扼杀于萌芽。”
他指向铜牌上那朵将开未开的花:“荆棘缠花,意为‘生机当缚’。花开则乱,唯永葆含苞,方得秩序长安。这……是暗荆的信条。”
御书房内陷入沉寂。晨光透过窗格,在铜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影。
“若按此信条,朕推行的女子学堂、技术学校、国企商战,乃至如今的科学院……”苏晓月一字一句道,“皆在他们必除之列。”
“正是。”云无涯颔首,“陛下,暗荆蛰伏二十年,如今出手,绝非一时兴起。他们必有周密计划,且很可能……已在朝中、市井,甚至陛下身边,埋下了钉子。”
苏晓月起身踱步。这感觉就像在玩一场高难度的战略游戏,对手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军队,而是潜伏在阴影里的病毒,专挑你最脆弱的连接点下手。
“清砚。”她停步,“彻查科学院所有人员背景,上至薛静、陈拙,下至洒扫杂役,三代以内履历,有无可疑空白或矛盾。尤其是……与二十年前前朝覆灭时段相关的经历。”
“臣明白。”
“云无涯。”她看向他,“你对暗荆了解最多。朕需要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名单——他们可能的组织架构、联络方式、惯用手段。以及,那位‘荆首’可能的下落。”
云无涯面露难色:“陛下,暗荆行事诡秘,先父所知也仅皮毛。且二十年过去,人事更迭……”
“尽力即可。”苏晓月道,“另外,你既回京,便暂留些时日。朕需要一双熟悉前朝暗线的眼睛。”
云无涯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躬身:“草民遵命。”
午后,苏晓月亲赴科学院。
她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着林清砚和两名贴身侍卫,径直去了化生部实验室。薛静正在调试一台新制的仪器——那是根据苏晓月描述的“显微镜”原理,由陈拙带着格物部反复试验制成的初代样机:黄铜支架,水晶磨制的透镜,可将微小物体放大三十倍。
“陛下请看。”薛静将一滴清水滴在玻片上,置于镜下。
苏晓月俯身看去。透过透镜,清澈的水滴中,竟有无数细小的生物在游动!那些她肉眼绝不可见的“小虫”,在放大后清晰可见,有的如杆,有的如球,有的拖着细尾穿梭。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微观世界的震撼,依旧让她呼吸一滞。
“这是……井水?”她问。
“是。”薛静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民妇取不同水源观察,发现河水、雨水、乃至伤口脓液中,皆有此类‘微虫’,形态数量各异。若如陛下猜测,某些病症由‘微虫’引起,那或许……或许真能找到防治之法!”
苏晓月直起身,心中激荡。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将不可见变为可见,将模糊猜想变为可验证的事实。而这,正是暗荆之流最恐惧的:一旦普通人开始相信“眼睛看不到的,也能被认知和改变”,旧有的权威与神秘,便将土崩瓦解。
“薛娘子,此物至关重要。”她郑重道,“所有观察记录,需用密码编写;仪器本身,需加锁保管,非你与陈老许可,任何人不得接触。”
薛静神色一凛:“民妇明白。”
离开化生部,苏晓月又去了格物部。陈拙正带着赵元启等几个年轻理事,围着一台改良后的蒸汽模型做测试。气缸密封性提升,活塞行程优化,模型运转时的嘶鸣声明显更平稳有力。
“陛下,按此进度,半年内或可造出第一台能带动小型石磨的实机!”陈拙满脸兴奋,“若能成,磨坊效率可提五倍不止!”
苏晓月点头赞许,却话锋一转:“陈老,科学院内,近日可有生面孔频繁走动?或有人对特定仪器、图纸表现异常兴趣?”
陈拙一愣,抚须思索:“若说生面孔……各部的匠人、帮工流动本属正常。但陛下这一提,老朽倒想起一事:三日前,藏书阁负责整理西域典籍的王录事,曾向老朽打听过……蒸汽模型的原理草图是否收录在阁。老朽当时未多想,只说图纸皆在工技部备案。”
“王录事?”林清砚立刻记下此人。
“还有,”赵元启迟疑开口,“学生这几日夜宿院内,偶尔起夜,曾两次见到西侧小门值夜的老李头,子时过后仍在院中走动,说是‘巡查火烛’。但学生记得……西小门并非他的值守范围。”
细节如碎片,一片片拼凑。苏晓月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回宫的马车上,苏晓月闭目整理思绪。
暗荆的目标是扼杀“新学”。他们可能已渗透科学院,甚至朝堂。铜牌主人是三级头目,意味着至少还有金荆、银荆两级更高层藏于幕后。而他们的行动,绝不会止于投毒破坏。
“陛下,接下来该如何布局?”林清砚低声问。
苏晓月睁开眼,眸中已无犹豫:“两条线并行。第一,外松内紧。科学院一切研究照常推进,甚至可故意放出些‘好消息’,引他们再次出手。第二,暗中织网。云无涯提供的线索、王录事、老李头……所有可疑线头,一一追查,但切忌打草惊蛇。”
她顿了顿:“另外,朕要见一见都察院的周廷芳。”
林清砚微怔:“陛下怀疑他……”
“不一定是他本人。”苏晓月望向车窗外熙攘的街市,“但他能在太后倒台后依然稳坐位置,必有过人之处。暗荆要活动,需要掩护,需要情报,需要资源。朝中若无高位者行方便,岂能如此从容?周廷芳……或许是一扇窗。”
马车驶入宫门,檐角的风铃在春风中叮当作响。
次日,苏晓月在养心殿单独召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廷芳。
周廷芳依旧恭敬温文,奏对条理清晰,对科学院近日“成果”表示谨慎乐观,只委婉提醒“新学推行宜稳,恐民间有不解而生谣诼”。
苏晓月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每一丝表情,最终只温和勉励几句,便让其退下。
周廷芳行礼告退,转身时,袍袖拂过门槛。
极短暂的瞬间,苏晓月瞥见他腰间玉佩的绦穗下,似乎缀着一颗不起眼的**深绿色玉珠**。那颜色、质地,与她手中那枚“荆花令”铜牌上,作为花蕊镶嵌的**细小绿玉**,如出一辙。
她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周廷芳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长廊。苏晓月缓缓放下茶盏,指尖轻敲案面。
“传赵元启。”她低声吩咐内侍,“告诉他,今夜子时,去‘请’那位西小门的老李头喝杯茶。记住,要‘请’得不知不觉。”
内侍领命而去。
苏晓月独自坐在空旷殿内,目光落在案头那枚冰冷的铜牌上。
荆棘缠花,生机当缚。
但若这朵花,本就开在荆棘深处呢?
窗外春日渐暖,宫墙根下的野草已冒出新绿。而一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