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皇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养心殿的灯火却已通明。
苏晓月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那份油纸包和木牌。林清砚立于一侧,神色凝重;下首站着连夜被召入宫的薛静、陈拙,以及面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赵元启。
“粉末已初步查验。”薛静的声音在寂静殿内格外清晰,“内含石灰、粗盐、硫磺碎末,以及一种民妇未曾见过的黑色矿物细粉。混合后遇水会产生微弱热气,并散发刺鼻气味。若撒入土中,会令土壤板结,三月内草木难生。”
“这是专门针对药田的。”陈拙接口,老脸紧绷,“剂量不大,但若昨夜未被发现,化生部第一批试验的止血草、金疮药原料便会全部枯死。更险恶的是——”他指向木牌,“留下此物,意在示威,或制造恐慌。”
苏晓月用银镊子拨弄着那些灰白相间的粉末,眼神冰冷。七年了,她以为彻底清洗了太后余党、压服了旧世家,朝堂应该清净了。没想到,新的反对势力以更隐蔽的方式冒头——不是直接攻击她,而是攻击她推动的“新政”中最脆弱的一环:刚刚萌芽的科学探索。
“赵元启。”她抬眸。
年轻学子急忙躬身:“学生在。”
“你昨夜可看清那人身形、衣着?有无特征?”
赵元启努力回忆:“天色太暗,只隐约见是个中等身材,动作利落,应是习武之人。衣着……似乎是深灰色短打,与寻常工匠无异。但——”他迟疑道,“那人翻墙时,学生瞥见其腰间挂着一块牌子,月光下反光,像是铜制。”
“腰牌?”林清砚敏锐追问,“何种样式?”
“太远了,看不清纹样,但……似乎不是宫中或各部衙门的制式。要小一些,方方正正。”
苏晓月与林清砚对视一眼。不是官方腰牌,却又能夜入皇城西郊——要么有内应,要么对皇城巡查路线极其熟悉。
“此事暂不外传。”苏晓月放下镊子,“薛娘子,粉末留一份样本,其余妥善销毁。药田即日起加派护卫,夜间双岗。陈老,科学院所有入口检查,尤其是围墙薄弱处。”
她看向赵元启:“你机警有功,即日起擢升为格物部正式理事,月俸加三成。但昨夜之事,对院内同僚只说是野猫惊扰,不得多言。”
赵元启激动又惶恐:“学生遵命!”
待薛静三人退下,殿内只剩苏晓月与林清砚。
“陛下认为,是何人所为?”林清砚沉声问。
苏晓月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反对科学院的人很多。朝中老臣觉得这是浪费国库、动摇圣学;世家大族怕新技术冲击他们的产业;甚至……”她顿了顿,“一些靠垄断某些技艺吃饭的匠人行会,也可能视科学院为威胁。”
“但如此精准破坏药田,且留下警告……”林清砚沉吟,“不像朝臣手段,他们更爱上书谏言、联名抗议。倒像是……”
“商战。”苏晓月接话,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朕的‘大月牌’商品抢了多少人生意?如今成立科学院,摆明要系统研发新技术。有人坐不住了。”
她想起云无涯离京前的提醒:“江南丝商、徽州盐商、山西煤铁商,这些地方巨头盘根错节。陛下推行国企、扶植科学院,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明面上他们不敢对抗皇权,但暗地里……”
“需要臣暗中调查京城各大商会的动向吗?”林清砚问。
“不。”苏晓月摇头,“打草惊蛇。他们既出了第一招,必有后手。我们等。”
她起身走到窗前,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清砚,你说这像不像朕以前在公司时,竞争对手派人来偷技术资料、破坏研发数据?”
林清砚虽不完全明白“公司”之意,但领会其神:“陛下是想……将计就计?”
“没错。”苏晓月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既然他们用‘化学战’——哦,就是用药物破坏土壤——那我们就陪他们玩。不过,玩的不是破坏,是‘反制’。”
三日后,科学院化生部悄然启动了一个新项目。
名义上是“土壤改良与肥力研究”,由薛静主持,赵元启协助。实际内容,却是分析那包粉末的确切成分,并研制**抗解剂**。
苏晓月从记忆中搜刮出零星的化学知识——石灰遇酸中和,硫磺可被特定矿物吸附,盐分可用大量清水冲洗稀释。至于那种未知的黑色矿物粉,薛静连续熬了两夜,对比数十种矿石样本,终于在一本西域传入的残破矿典中找到了线索:“此物似为‘煅烧过的磁石’,经猛火炼制后失去吸力,碾碎入土,会缓慢释放毒质,抑制根系生长。”
“可有解法?”苏晓月问。
薛静谨慎道:“民妇试了七种草药汁液、三种醋类浸泡,发现以**陈年米醋混合蒲公英根榨汁**,可中和其毒性。但需在污染后七日内施用,且用量需精准,否则反伤土壤。”
“足够了。”苏晓月点头,“将此配方制成水剂,秘密储备。另外,让陈老那边加快研制几种‘小玩意’。”
她交给陈拙几张草图:简易的**绊发铃铛**(用丝线连接铜铃,夜间布置在围墙下)、**粉包陷阱**(悬挂装有白石灰的纸包,触动即洒落,沾染衣物难除),以及最关键的——**简易照影盒**。
“此物原理类似小孔成像。”她解释,“在暗箱一面开极小孔,对面置涂有感光药水的特制纸。人影经过孔前,光迹会被记录在纸上,虽模糊,可辨身形轮廓。”
陈拙如获至宝,带着格物部几个巧匠闭关钻研去了。
与此同时,林清砚通过内务府的采购渠道,反向追查那几种粉末原料的流向。石灰、粗盐常见,但煅烧磁石所需的高温窑炉,京城附近不过十余处;硫磺则多由军方管制,民用流通需登记。
一张细密的网,在不动声色间铺开。
第七日黄昏,赵元启急匆匆求见。
“陛下,有动静了!”他压低声音,“今日午后,学生在科学院西墙外巡查,发现墙根泥土有新鲜翻动痕迹。挖开一看,埋着这个——”
他呈上一个油纸包,与之前那包大小相仿,但粉末颜色偏黄。
薛静当场检验,面色一沉:“此物更毒!掺了砒霜碎末与苦艾粉,不仅毁土,若随风飘散,吸入也会令人头晕呕吐。”
“他们急了。”苏晓月冷笑,“第一次警告,第二次下毒。看来药田的止血草长势良好,刺激到某些人了。”
“要抓捕吗?”林清砚问。
“不。”苏晓月展开京城地图,“清砚,你说他们如何准确知道化生部药田的位置?科学院内部布局并未公开,除非——”
她指尖点在地图上西郊几处:“附近有高地可俯瞰,或有内应。”
林清砚恍然:“臣即刻排查科学院所有人员背景,及周边视野开阔的茶楼、客栈。”
“重点查最近一个月新入职的杂役、帮工,以及常往科学院送菜、送水的商户。”苏晓月补充,“赵元启,你回去后,故意在院内说‘药田遭了虫害,正全力救治’,引他们第三次动手。”
当夜,科学院外松内紧。
陈拙带人悄悄在围墙关键位置布置了绊发铃铛和粉包;那台尚在试验阶段的“照影盒”被安置在西墙内侧的阁楼窗口,对准之前发现粉末的位置;二十名便衣侍卫分散潜伏在周边街巷。
苏晓月在养心殿等待消息,面前摊开着工部刚送来的蒸汽机改进图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想起穿越前,为了竞标一个大项目,对手公司买通内部员工窃取方案,她带队连续蹲守三天,终于拍下证据反败为胜。如今场景何其相似——只是赌注从合同变成了一个文明的萌芽。
子时,林清砚匆匆入宫,带来两样东西。
一是**照影盒捕获的模糊影像**:一个戴斗笠的身影弯腰埋物,身形与赵元启所述吻合,腰间那块方牌隐约可见。
二是一份**采购记录**:京城“永盛杂货铺”三日前售出二十斤粗硫磺,买家自称“城西染坊用”,但登记的染坊地址根本不存在。而永盛铺子的背后东家,经查与**徽州盐商总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果然是他们。”苏晓月盯着那模糊的影像,“盐商……朕动了他们的盐铁专卖,现在又怕科学院研发出更高效的提纯技术,威胁他们的垄断地位。”
她起身踱步:“但仅凭商贾,岂敢直接对抗皇权?背后必有朝中人撑腰,或至少……默许。”
林清砚低声道:“臣已查到,半月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廷芳,曾在醉仙楼宴请徽州商会的几位主事。周廷芳是已故太后的远房侄孙,虽在清洗中未受牵连,但其门生故旧多在地方任职,与商会往来密切。”
“周廷芳……”苏晓月回忆此人在朝会上的表现,一个总是笑眯眯、说话圆滑的老臣,从未公开反对过新政,却常在细节处提出“应缓行”“宜斟酌”。
好一个笑面虎。
五日后,早朝。
工部尚书李慎之呈上科学院首月简报:数理部完成新历法初稿;格物部蒸汽模型效率提升两成;化生部止血草试种成功,药效优于市面常见金疮药;工技部改良织机图纸已下发江南官坊。
朝臣中响起零星赞叹,更多人保持沉默。
苏晓月环视全场,缓缓开口:“科学院初见成效,朕心甚慰。然创业维艰,常有宵小阻挠。”
她顿了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站在文官队列中段的周廷芳。后者垂眸敛目,神色如常。
“三日前,西郊有贼人夜入民宅,窃取财物,被巡城卫擒获。”苏晓月话锋一转,“审讯之下,此人供出曾受雇于某商会,专司夜间‘投药’,破坏他人田产商铺,以行不正当竞争。”
朝堂微微骚动。
“朕已下旨,彻查京城所有商会,凡有行此龌龊手段者,一律严惩。”她声音转冷,“商事之争,当凭货真价实、推陈出新取胜,而非暗中毁人根基。此风若长,今日毁的是民田,明日就可能动摇国本。”
周廷芳依旧低着头,但苏晓月敏锐地注意到,他拢在袖中的手指,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退朝后,苏晓月召林清砚至御书房。
“敲山震虎,效果如何?”
“周廷芳出宫后,直接回了府,未去任何地方。”林清砚道,“但徽州商会那边,今日一早紧急关闭了在京的三处分号,掌柜伙计似在收拾细软。”
“想跑?”苏晓月轻笑,“传朕口谕给京兆尹:即日起,严查出京车马货物,凡大宗金银、账册文书,需详细核查登记。尤其是……与都察院官员有往来的商户。”
她走到窗边,望向科学院的方向:“另外,让陈拙把‘照影盒’改进一下,朕要更清晰的图像。下一次,人赃并获。”
又过三日,深夜。
科学院西墙外,那个戴斗笠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并未直接埋物,而是蹲在墙根,用匕首小心地**撬开了一块砖**。
砖后是空洞,他塞入一个用蜡封口的小竹筒,然后将砖复原,抹平痕迹。
整个过程不到半盏茶时间,他显然训练有素。
阁楼上的照影盒无声记录。
然而,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时,不远处的巷口,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咳嗽**。
斗笠人浑身一僵,瞬间如猎豹般窜向相反方向,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潜伏的侍卫迅速合围,却只在地上捡到一件东西——
那是从他腰间掉落的一块**方形铜牌**。
正面无字,只刻着一枚复杂的徽记:**缠绕的荆棘之中,有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侍卫将铜牌火速送进宫。
苏晓月对着烛光反复端详着徽记,总觉得似曾相识。她翻查记忆,忽然想起——在云无涯当年赠她的一本前朝野史插图中,见过类似纹样。
旁边小注写道:“**荆花令,前朝秘卫‘暗荆’之信物。暗荆者,刺探、离间、暗杀,无所不用其极。国亡后,其踪成谜。**”
她握着铜牌的手,一点点收紧。
如果这真是前朝秘卫的信物……那么,潜入科学院的,可能不止是商业竞争。
而是一场更深、更久的阴谋,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铜牌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那朵荆棘中的花,仿佛正在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