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暴雨留下的“遗产”——浑浊的积水,仍顽固地盘踞在老街的每一寸洼地。
清晨六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水汽混合的腥味,像一杯隔夜的劣质鸡尾酒。
陆远,一个理论上的躺平青年,此刻却正以一种极其不符合人设的勤劳姿态,蹲在“远方小灶”的门口。
他手里握着一柄长柄不锈钢汤勺,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将门槛边的积水舀进身旁的红色塑料桶里。
这把本该在汤锅里搅动乾坤的“神器”,如今被降维打击成了舀水工具,堪称勺生耻辱。
他身后,那口直径一米二的行军大锅里,最后一锅咸粥正咕嘟着细小的泡泡,散发出粮食最朴素的香气。
昨夜台风肆虐,全城停电,通讯时断时续,这口锅和锅里的粥,就是附近几条街唯一的希望之光。
陆远本以为,天亮了,官方救援该上场了,他这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也该鸣金收兵,好好补个觉了。
然而,人生嘛,主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巷口处,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出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像一场延迟播放的默片。
他们手里拎着饭盒,提着水桶,甚至有人直接端着自家洗干净的小盆,默默地汇入一条无形的队伍。
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搪瓷碗;一个穿着橙色环卫服的大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两个冰冷僵硬的馒头,眼神里全是想换一碗热米汤的渴望;还有一个年轻妈妈,用冲锋衣裹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另一只手提着保温桶,排在队尾,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大声喧哗,更没有人插队。
整条队伍延伸出巷口,在湿漉漉的晨光中,像一场庄严肃穆的无声仪式。
他们不是来乞讨,而是来赴一场关于生存的约定。
这一刻,陆远觉得手里的汤勺重若千斤。
他停下舀水的动作,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水渍,转身走回灶台边。
算了,躺平哪有续命重要,继续开火!
与此同时,小灶后院的临时指挥部里,小桃顶着两个堪比国宝的黑眼圈,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敲得快要飞出火星子。
她面前的光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刷新。
“老板,不对劲,很不对劲!”她猛地拔高了声调,把旁边正在给设备做防水检查的凌霜吓了一跳。
“怎么了?系统后台被黑了?”凌霜放下手中的工具,凑了过来,她刚从外面勘察灾情回来,一身精干的黑色作战服还带着未干的雨水。
“比那还邪门!”小桃指着屏幕上一张闪烁的城市地图,“你看,我二十分钟前已经手动关闭了‘应急供餐模式’,按照程序,除了我们这个主灶点,其他十六个共灶点应该都熄火了才对。”
地图上,代表“远方小灶”的红色光点正稳定地亮着。
然而,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竟然还有十二个红点在倔强地闪烁,仿佛是对系统指令的公然违抗。
小桃手指一划,调出其中一个灶点的数据详情。
“见鬼了……他们不仅没停,还自发启动了我预留在系统里,但从未激活过的‘邻里互助配给算法’!”
这个算法是小桃当初写着玩的一个彩蛋,设计初衷是应对极端情况下的资源分配。
它会根据后台登记的住户信息——比如家庭成员、年龄结构、健康状况——自动生成一份优先供给名单。
独居老人、残障人士、有婴幼儿的家庭以及登记过的低收入群体,会被标记为最高优先级。
“这套算法的触发条件极其苛刻,根本不可能自动运行……”小桃喃喃自语,她的cpU感觉快要烧了。
她点开后台日志,一连串的操作记录让她彻底呆住。
发起人:张大妈,67岁,退休教师。
操作:向周边三户独居老人发起“优先配送”请求。
响应人:李记烧腊店老板,42岁。
操作:确认请求,并从自家冰柜取出最后三斤冻肉,投入粥锅。
协同人:社区志愿者小王,24岁。
操作:利用算法生成的最佳路线,开始为高优先级住户上门送餐……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普通居民的自发行为。
他们没有统一的指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串联起来,精准而高效地执行着小桃的“彩蛋”算法。
“我的代码……活了。”小桃看着那些闪烁的红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敬畏,“它已经不是一串冰冷的代码了,它变成了真正的‘人传人’。这套逻辑,已经刻进他们心里了。”
凌霜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小桃的肩膀。
她的眼神却异常凝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防水密封袋,取出一张薄薄的芯片。
“别高兴得太早,我们的‘活代码’,被大人物盯上了。”她将芯片接入自己的战术平板,一份加密文件被迅速解密。
文件标题赫然写着:关于“共灶网络”纳入城市应急防灾体系的可行性评估报告。
“我刚从市政厅那边回来,”凌霜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连夜开了个闭门会议,讨论的就是我们。这份报告是会前流出来的,你猜他们怎么评价我们?”
她将平板转向陆远和小桃,屏幕上的一段话被高亮标记:“该民间自发组织,结构松散,核心成员不明,但社会动员能力与响应速度远超预期。其成员之间具备极强的情感绑定与行动默契,潜在风险与价值并存。初步建议:以试点合作名义,逐步引导、收编,将其纳入官方统一管理框架,确保其可控性。”
“可控性?”凌霜发出一声冷笑,美艳的脸上满是嘲讽,“说得真好听。他们就是看到火烧起来了,想把火种抢过去,再关进他们自己设计的笼子里。到时候,这火是为谁烧,可就由不得我们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锅里咸粥咕嘟的声响,和门外街坊们压抑的呼吸声。
小桃气得攥紧了拳头:“这群想摘桃子的!他们知道我们为了搭起这个摊子熬了多少夜吗?知道老板你往里砸了多少‘积分’吗?”
陆远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在听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天气预报。
他只是看着门外那条长长的、无声的队伍,眼神悠远。
突然,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径直走向后院的角落,掀开一块厚重的防雨布,露出了一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家用大冰柜。
“小桃,淘米。”陆远的声音平静但有力,“凌霜,去跟外面的街坊们说一声,今天的粥管够,中午还有第二锅,加肉。”
“加肉?”小桃当场愣住,“老板你是不是没睡醒?台风天,全城冷链都断了,方圆五十里连根会动的毛都找不着,我们上哪儿搞肉去?”
陆死哦岸没有回答,只是“咔哒”一声打开了冰柜的门。
一股混合着寒气与腊味的独特香气瞬间溢出,让在场的三人都精神一振。
只见冰柜里,一块块用棉线系好、色泽深红、泛着油光的腊肉和腊肠整齐地码放着,宛如等待检阅的士兵。
“这是……”小桃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系统商城,‘恒温保鲜箱’,新手打折出品。”陆远轻描淡写地解释,“看着像冰箱,其实是靠内部的固态制冷核心维持低温,断电七天,温度波动不超过0.5摄氏度。黑科技,你值得拥有。”
他取出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腊肉,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百姓信的,永远是能填饱肚子的味道,不是画在纸上的口号。既然那帮坐办公室的精英觉得我们‘结构松散’,怕我们这把野火烧得太旺,那我们就让他们好好闻闻,什么叫‘强得接地气’。”
中午十二点,第一锅腊肉香菇粥准时出锅。
当锅盖揭开的那一瞬间,一股霸道无比的香气,混合着腊肉的咸香、香菇的菌香和米粥的醇香,仿佛拥有了实体,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顺着湿漉漉的巷子一路横推出去,笼罩了方圆几百米。
那香味极具侵略性,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唤醒了他们被饥饿和寒冷麻痹的味蕾。
排队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忍不住用力地嗅着,喉结上下滚动。
一个幸运地排在前面的小伙子,用手机对着碗里那点缀着腊肉丁和香菇碎、油光锃亮的粥拍了张照片,颤抖着手发了个朋友圈,标题言简意赅:“昨晚的粥救了我的命,今早的粥暖了我的胃。pS:今天的版本迭代了,有肉!YYdS!”
这条朋友圈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短短三小时内,小桃的系统后台监测到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连锁反应。
城东的“李记烧腊店”灶点,老板挂出了手写招牌:“驰名腊味粥,与总店同步上新!”
城西的“大学生互助食堂”,几个被困在宿舍的烹饪系学生,硬是用电饭煲复刻出了同款粥品,连腊肉和香菇的比例都惊人地一致。
城南、城北……全城八个自发亮起的共灶点,不约而同地推出了这款“远方小灶”特供腊肉粥。
小桃看着城市地图上那连成一片的、闪烁的红色光点,仿佛看到一张由善意和信任编织而成的大网,将整座孤岛般的城市温柔地托起。
她轻声对身旁的陆远说:“我们……没有下发任何通知,也没有公布配方……”
陆远正用大勺搅动着锅底,防止粘连。
他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默契,是最高级的指令。”
夜幕再次降临,送走最后一波取粥的市民,那口巨大的行军锅终于得以休息。
锅底,一层由米油和肉脂凝结而成的深褐色油膜,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坚韧的光泽,像一副刚刚经历过血战、被赋予了灵魂的新铸盔甲。
忙碌了一天,所有人都累瘫了。小桃和凌霜靠在椅子上就睡了过去。
陆远却毫无睡意。
他独自一人走到巷口,望着远方城市中心依旧漆黑的轮廓。
台风过后的夜晚,没有了平日的喧嚣,寂静得有些反常。
风停了,雨住了,连虫鸣都消失了。
这片死寂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极细微、极不协调的声音。
那声音稳定而持续,不属于这个刚刚经历过天灾的城市。
它像是某种精密的引擎在低速运转,正不紧不慢地,从城市的另一端,朝着他所在的这个方向,缓缓驶来。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纯粹,也最危险。陆远眯起了眼睛